學達書庫 > 雨果 > 九三年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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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概是海上最可怕的事故了。航行在大海上的戰艦最怕的就是這個。 一門大炮,掙斷了纜繩後,就突然變成一頭奇怪的、超自然的野獸。機器變成了妖魔。這個龐然大物在輪子上跑動,像檯球一樣沖來撞去,隨著船的縱橫顛簸而起伏搖擺,來來去去,跑跑停停,似乎在沉思,接著又跑起來,像利劍一樣從船的這一頭沖到那一頭,快速旋轉、避開、逃跑、直立、碰撞、打洞、扼殺、消滅。它仿佛是擊牆的撞錘,而這個撞錘是鐵的,牆是木頭的。物質完全自由了,這個永恆的奴隸似乎在報復。我們所稱作的沒有生氣的物體仿佛突然將內部的邪惡全部發洩了出來,它失去了耐心,暗暗進行古怪的報復。無生物的憤怒是最不留情的。這個狂暴的龐然大物像豹一樣跳躍,像大象一樣沉重,像老鼠一樣靈巧,像斧子一樣堅決,像湧浪一樣出其不意,像閃電一樣驟然,像墳墓一樣充耳不聞。它沉甸甸的,卻像玩具球一樣彈來跳去。它猛然作九十度回旋。怎麼辦?怎樣控制它?風暴會停止,颶風會過去,海風會停息,折斷的桅杆可以更換,進水洞可以堵上,火災可以撲滅,但怎樣對付這個龐大而兇狠的銅傢伙?拿它怎麼辦?你可以叫狗聽話,叫牛驚愕,叫蟒蛇迷惑,叫老虎害怕,叫獅子心軟,但你沒有任何辦法來對付這個惡魔,這個掙開索鏈的大炮。你沒法殺死它,因為它是死的,但它又是活的,它那險惡的生命是無限的。它下面有底板,船使底板上下顛簸,大海使船上下顛簸,風又使大海上下顛簸。這個滅絕者又是玩具,受到船、浪、風的操縱,因此它的生命極為可怕。你拿這個機器怎麼辦?怎樣才能預防它來去、回旋、停頓和撞擊?對船殼板的每一次撞擊都可能將它撞破。怎樣才能判斷它可怕的迂回跑動?它很像是很有主見,但又時時改變主意,改變方向的炮彈。怎樣才能避免必須避免的事?令人恐怖的大炮在跑動,向前,向後,向右撞一下,向左撞一下,迅速逃跑,令人猝不及防;它粉碎障礙,將人像蒼蠅一樣壓碎。底板的搖擺不定使形勢十分危急。怎樣制服任性、傾斜的底板呢?船腹裡仿佛關著霹靂,它時時想逃出來,就仿佛在地震的上空滾動著雷霆。 刹那間,全體船員都站了起來。事故的責任在於那門炮的炮長,他沒有擰緊固定鐵鍊的螺母,也沒有系牢大炮的四個輪子,因此在底墊板與煙架中間有空隙,兩個底台互不一致,最後炮索脫開,鋼繩斷裂,大炮在炮架上失去了平衡。防止炮身倒退的固定炮索,在當時還沒有。一陣海浪打在舷門上,沒有系牢的大炮便往後一退,粉碎了鐵鍊,開始在中艙裡可怕地遊蕩起來。 要知道這種奇異的滑動是什麼樣子,你不妨想像一滴水在玻璃上滾動。 當鐵鍊斷裂時,炮手們都在他隊裡,有的人聚在一起,有的人三三兩兩,都忙於築工事作戰前準備。大地前後滑動,在這群人中打了一個洞,一下子壓死了四個人,接著又左右滑動,將第五個可憐的人劈成兩半,而且撞到左弦船板上,將另一門炮撞壞。剛才聽到的求救呼聲就是這時發出的。人們都湧向樓梯,刹那間煙室裡空無一人。 大炮現在獨自一人,無所顧忌了。它是自己的主人,也是這條船的主人,可以為所欲為。即使在戰鬥中也談笑自若的船員們都在發抖。恐怖的氣氛是難以描述的。 布瓦貝爾特洛部長和拉維厄維爾大副是兩個勇敢無畏的人,但他們也在樓梯口站住了,面色蒼白、沉默無語、遲疑不決地朝中艙看。這時有一個人用手肘推開了他們,走下樓梯。 這人就是他們的乘客,那位農民,他們剛才議論的那個人。 他走下樓梯,站住了。 五 VIS ET VIR① 大炮在中艙裡來回遊蕩,好像是世界末日裡有生命的戰車。風燈在炮室的艏柱下搖晃,使景象更顯得光怪陸離、令人眩暈。在劇烈的奔跑中,大炮的形狀淡化了,有時在光亮中顯得幽黑,有時又在黑暗中反射出朦朧的白色。 -------- ①拉丁文,可譯為:暴力與人。--原編者注 它繼續在處決這條船。它已經擊碎了另外四門大地,在船殼板上撞出了兩條大縫,幸好它們在吃水線以上,但是如果起了狂風,海水就會灌進來。大炮瘋狂地撞擊船的肋骨,肋骨十分堅固,承受得住,因為彎木具有特殊的堅固性。然而在這個大棒的捶擊下它發出撕裂聲。大棒似有出奇的分身術,同時向四面八方撞擊。將一粒鉛彈放在瓶中搖晃,其撞擊也不會如此瘋狂、如此迅速。四個輪子在被壓死的人身上滾來滾去,將屍體壓斷,壓成碎塊,壓得支離破碎,五具屍體變成了二十截肢體,在炮室裡滾動。死者的頭顱似乎在呼喊,鮮血在地面上隨著船的左右擺動而彎彎曲曲地流淌。護極多處損壞,開始有裂縫。整條船上充滿了這可怕的噪音。 船長很快就鎮靜下來,命令大家從方形艙口往中艙扔下一切可以減輕和阻止狂暴撞擊的東西:床墊、吊床、備用的船帆、成卷的纜繩、海員行李袋,還有裝著偽指券①的包裹。這種包裹在船上有不少,因為英國人把這種無恥勾當看作是光明正大的事。 -------- ①一七八九-一七九七年流行於法國的證券,後當作通貨使用。 然而這些破東西能起什麼作用呢?誰也不敢下去將它們放在該放的地方。幾分鐘後,它們就被壓得粉碎。 海浪不大不小,正好使這次事故造成最大的惡果。要是來一場風暴就好了,它也許會使大炮翻倒,等它四輪朝天時,人們就可以制服它了。然而,此刻破壞愈來愈嚴重。嵌在龍骨構架上,從底能直到甲板的桅杆像粗大的圓形支柱,但它卻被擦傷,甚至有裂痕。在大煙抽搐式的撞擊下,前桅出現了裂縫,主桅也受到損傷。炮群分崩離析,在三十門大炮中,十門大炮已無法使用。船殼板上的裂縫越來越多,船開始進水了。 老人下到中艙後像石頭人一樣站在樓梯下面,目光嚴峻地瞧著這片廢墟。他一動不動,似乎無法在炮室裡邁步。 掙脫羈絆的大炮每一個動作都使船遭到破壞。海難迫在眉睫。 必須立即阻止這場災難,否則就是滅亡。必須當機立斷,但談何容易? 這門大地是名副其實的戰士! 必須制止這可怕的瘋子。 必須揪住這個閃電。 必須擊倒這個霹靂。 布瓦貝爾特洛對拉維厄維爾說:「您相信天主嗎,騎士?」 拉維厄維爾回答說:「相信。不信。有時候信。」 「起風暴時?」 「是的,還有現在這種時刻。」 「的確,只有天主能解救我們。」 人們都沉默著,任憑大抱劈裡啪拉地橫沖直闖。 拍擊船身的洶湧波浪與大炮的撞擊裡應外合,像是兩個大錘在輪流敲打。 突然,在這個被大炮任意衝撞的、無法接近的場地上,出現了一個手執鐵棒的人。他就是這場災禍的肇事者,是這門大炮的炮長和主人。他的玩忽職守釀成了這場事故。既然闖了禍,他便想彌補,於是一手握著撬棒,一手拿著打活結的操舵索,從方形艙口跳了下去。 於是出現了一件殘酷的事,一個不尋常的場面。大炮向它的炮手進行攻擊砌質與智力搏擊,物與人決鬥。 那人握著鐵棒和繩索站在角落裡,背靠著船的肋骨,兩腿穩穩地像兩根鋼柱。他面色慘白,冷靜而悲壯,站著一動不動,等待時機。 他等待大炮從身邊滾過。 這位炮手熟悉他的大炮,它似乎也應該熟悉他。他們在一起生活很久了。他曾無數次地將手伸進它口中。這是他熟悉的妖怪。他對它說話,像對自家的狗一樣。 「來呀。」他說,也許他真愛它。 他似乎希望它滾過來。 然而,滾過來就是撲過來。那他就完了。怎樣才能不被壓死,這就是難題。大家都惶恐不安地瞧著。 人們都屏住呼吸,也許老人除外,他站在中艙裡,與那兩位鬥士在一起,是這場拼殺的見證人。 他本人也可能被大炮壓碎。他紋絲不動。 在他們下面,盲目的海浪在指揮戰鬥。 炮手接受這場可怕的肉搏,向大炮挑戰,然而,海水的無常波動此刻恰恰使大炮處於靜止狀態,,仿佛受到了驚嚇。「你來呀!」炮手說。大炮似乎聽見了。 它猛然向他撲去。他閃開了。 戰鬥開始了。奇異的戰鬥。不堪一擊的人與無堅不摧的炮進行較量。血肉之軀與鋼鐵野獸決鬥。一邊是強力,一邊是心靈。 這一切都在昏暗中進行,仿佛是模糊不清的奇跡。 心靈。奇怪的是,大炮仿佛也有心靈,充滿仇恨和憤怒的心靈。這個睛妖怪也有眼睛,它在窺視人,它詭計多端,至少看上去如此。它在窺測良機。這是一隻巨型鐵也,但居心叵測,或者似乎居心叵測。有時這只龐大的蝗蟲撞著炮室低矮的天花板,然後又跌落下來,四輪著地,就像老虎四爪著地一樣,接著又繼續追逐。而他呢,像蛇一樣靈活、敏捷,在這霹靂般的攻擊下巧妙地扭動,避免打擊。他避免了打擊,但船身卻在撞擊下不斷損壞。 大炮身上還留著一小截斷了的鐵鍊。它不知怎麼回事纏繞在炮閂紐的螺釘上。鏈子的一端固定在炮架上,另一端懸空,它在大炮四周瘋狂地旋轉,使大炮跳得更猛。螺釘像一隻手,緊緊挨著這條鐵鍊,於是撞擊加抽打,鐵拳加鐵鞭。大炮周圍是一陣令人恐懼的旋風。這條鐵鍊使戰鬥更為複雜。 然而,那人還在戰鬥。有時甚至是他在進攻。他拿著撬棒和繩子沿著船殼板爬過去。大炮似乎明白了,看穿了詭計,於是逃跑。那人勇敢地追了過去。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大炮仿佛在想:「好了!該結束了!」於是停下來。結局臨近了。大炮處於暫停狀態,似乎在醞釀--因為在眾人眼中它是有生命的--兇殘的念頭。猛然間,它朝他手撲過去,炮手朝旁邊閃身,讓它過去,而且笑著喊道:「再來一次!」大炮憤怒了,撞壞了左舷的一門炮,接著又像從看不見的投石器上射出的石彈,朝右般沖過去,他手閃開了,但有三門大炮倒坍了。此刻,大炮仿佛成了瞎子,不知自己在幹什麼,背朝著炮手,從後向前沖,撞壞了艄柱,在船首牆上撞出了一條裂縫。炮手躲在樓梯下面,與目睹這一切的老人只隔幾步遠。他舉著橇棍。大炮似乎看見了他,不掉頭就向後急退,直撲向他,像斧子一樣迅速。炮手被逼到船板前,必死無疑。全船的人都驚呼起來。 一直站立不動的老人此時撲了過去,比兇殘的撞擊更為迅速。他抓住一包偽指券,冒著被壓死的危險,將紙包扔到了大炮的輪子中間。這是個關鍵性的危險動作,但他做得利索而精確,即使熟悉這羅瑟爾的《海炮操作規程》全部內容的人也很難做到。 那個小包起到了緩衝作用。一粒小石子可以制止一個大東西,一根樹枝可以阻止雪崩。那門大炮踉蹌了一下。炮手抓住這可怕的東西,將鐵律伸進後輪的輻條之間。大炮停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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