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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第三部 黛呂舍特

  第01章 黑夜和月亮

  一 港灣的鐘響了

  今天的聖桑普森幾乎成了一座城市,四十年前,它差不多還是一個村莊。

  春天來臨,冬天的長夜結束了。人們很快地度過夜晚,天一黑便早早上了床。聖桑普森是一個古老的遵守熄燈時間的堂區,它至今保持著很早吹熄蠟燭的習慣。人們在日落時就睡覺,天一亮就起身。這些諾曼底的老村莊甘心做雞棚。

  此外,還應該提一下,聖桑普森除了幾家有錢的有產者人家,其他全是採石工和木匠。這個港口是一個能檢修船隻的港口。大家整天開採石頭,加工厚木板,這些人用鎬,那些人用錘子,無休止地對著橡木和花崗石操作。一到晚上,幹活的人就累得倒下了,睡得像鉛一樣①。艱苦的勞動令人容易熟睡。

  五月初的一個晚上,梅斯萊希埃裡透過一棵棵樹縫,看了一會兒新月,又聽了聽黛呂舍特獨自在布拉韋的花園裡沐浴著清涼的夜風散步的腳步聲,然後他回到他那間對著港口的臥室睡下了。杜絲和格拉絲也上床睡了。除了黛呂舍特,屋子裡的人都睡了。在聖桑普森的所有人也都睡了。家家門窗全都關上。在街上沒有一個行人來往。只有極少的燈光,就像即將閉上的眨著的眼睛,在這兒那兒,照紅了屋頂的天窗,說明僕人們也要睡覺了。古老的羅曼式①鐘樓響過九點鐘有好一會兒了。這座鐘樓全身佈滿了常春藤,它和澤西島的聖佈雷拉得教堂都因為建造的日期有四個「1」,成了奇怪的特徵,四個「1」就是說是1111 年。

  梅斯萊希埃裡在聖桑普森的名望是來自他事業上的成就。成就喪失,大家都不再理睬他了。應該相信,晦氣是會傳染的,不幸的人像害了瘟疫,他們很快就遭到了隔離。那些可愛的富貴人家子弟都避開了黛呂舍特。布拉韋現在與世隔絕,甚至絲毫也不知道當地發生的一件小小的重要事件,而它在那一天已經使整個聖桑普森都轟動了。堂區的教區長,喬·埃比尼澤·考德雷成了富翁。他的伯父,那位聖阿薩弗的卓越的教長,最近在倫敦去世。這個消息是在那天早晨從英國來的單桅郵船「克什米爾號」帶來的,可以看到在聖彼得港的錨地的它的桅杆。「克什米爾號」第二天中午要再起碇去南安普敦,據說要把可敬的教區長帶走。他給召回英國一個短時期,是為了正式啟封遺囑的事,此外,還有其它一些隨著繼承一筆巨大的遺產以後出現的緊急事務需要處理。聖桑普森整天都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談論著。「克什米爾號」,埃比尼澤牧師,他的死去的伯父,他的財產,他的離開,他未來可能會有的提升,都是亂哄哄地議論的內容。只有一所房子一點兒不知道這件事,始終是靜悄悄的,它便是布拉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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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形容睡得非常沉。

  ① 11 和12 世紀流行於西歐國家的一種建築式樣。

  梅斯萊希埃裡躺到他的吊床上,衣服也沒有脫。

  自從「杜蘭德號」出事以來,躺在吊床上成了他解愁的慰藉。躺在地鋪上,囚犯感到了安慰,梅斯萊希埃裡正是憂愁的囚犯。他躺著,這是一種休戰,一次喘氣,頭腦的一次休息。他睡著了嗎?沒有。他醒著嗎?也沒有。確切地說,兩個半月以來——那件事故發生至今有兩個半月了,梅斯萊希埃裡就一直像在夢遊中一樣。他還沒有鎮靜下來。他陷在那些遇到重大的折磨的人才感受到的迷迷糊糊的狀態裡。他在沉思卻不是在思索,他在睡覺卻不是在休息。白天,他不是清醒著的人,夜晚,他也不是沉睡的人。他起床,接著他躺下,這就是一切。當他睡在他的吊床上的時候,他稍稍能忘記一些事情,他說這是睡眠。一些怪物的影子在他的頭上和他的內心裡飄動,充滿了模糊不清的外形的夜間的雲在穿過他的大腦。拿破崙皇帝對他口述自己的往事,一時出現了好幾個黛呂舍特,樹林裡飛著許多古怪的鳥,隆勒索尼埃①的街道變成了一條條蛇。惡夢是失望的延緩。他做夢度過黑夜,遐想打發白天。

  有時候,他整個下午,一動不動地待在他的臥室的窗口,我們還記得,那間臥室面向著港口。他低著頭,胳臂肘靠著石頭,兩隻拳頭捂住雙耳,背朝著整個世界,眼睛注視著他的房屋的牆上砌住的舊鐵環,它離窗子沒有幾步遠,以前是系「杜蘭德號」纜繩的。他望著鐵環上生的鏽。

  梅斯萊希埃裡過著機械一樣的生活。

  最堅強的人,被奪去了他們的可以實現的想法,便會成為這種模樣。這是生活中感到心力交瘁的結果。生活就是旅行,想法是旅行的路線。沒有旅行的路線,只好止步不前。失去了目標,力量也完全沒有了。命運有一種隱約的決定一切的權。它甚至能用它的笞杖敲打我們的精神。絕望,幾乎等於心靈的喪失。只有非常偉大的有才智的人會抵抗。也許並不一定。

  梅斯萊希埃裡總是不停地沉思,在絕壁的混濁的深處沉思,如果說出神能夠叫做沉思。有時他不由自主地會漏出這樣的傷心的話:「我現在只有請求上天給我一張離開證。」

  我們要看到在這種性格中包含著矛盾,像大海一樣複雜,萊希埃裡可以說是大海的產物。梅斯萊希埃裡從不祈禱。

  無能,也是一種力量。面對我們的兩個偉大的瞎子,命運和大自然,人在自己的無能中找到了支點,它便是祈禱。

  人從恐懼得到援救,他向自己的憂慮尋求幫助。焦慮勸告他下跪。

  祈禱是靈魂固有的巨大的力量,類似神秘的事物。祈禱請求黑暗寬容。祈禱用它本身的陰暗的眼睛望著神秘。在這懇求的眼光有力的注視下,我們感到那個未知其名的人可能給解除了武裝。

  這種模模糊糊感到的可能性已經成了一種安慰。

  可是萊希埃裡不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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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隆勒索尼埃,在今法國汝拉省。

  在他幸運的時候,上帝對他是存在的,就像是有血有肉一樣。萊希埃裡對他說話,向他做出種種保證,幾乎不時地和他握手。然而,萊希埃裡遭到不幸以後,其他的怪事也經常出現了,上帝悄悄地消失了。這是在人們為自己創造一個上帝的時候發生的,這個上帝是個老好人。

  對於處在這種心境中的萊希埃裡,只有一個清楚的幻影,那便是黛呂舍特的微笑。除開這個微笑,世間萬物是一片漆黑。

  很久以來,自然是因為「杜蘭德號」的遇難使她受到的打擊,黛呂舍特的可愛的微笑更加少了。她好像憂心忡忡。她那小鳥和女孩般的嬌柔消逝了。早晨,再也看不見她在晨炮聲①中對著東升的旭日屈膝行禮,說:「朝②……安。請進來。」她不時露出嚴肅的神情,在這個溫柔的少女身上,這是悲傷的表示。然而她總是竭力對梅斯萊希埃裡做出笑容,讓他得到安慰,但是她的快樂一天天地失去了光澤,蒙上了塵土,好似一隻身上穿過一枚大頭針的蝴蝶的翅膀。應該補充提一提,也許是由於她的叔叔的憂傷給她帶來的憂傷,因為有些痛苦是會相互影響的,也許是由於其他的一些原因,她現在似乎非常傾向於宗教。從前的教區長雅克曼·埃羅德在的時候,正像我們知道的,她一年幾乎只去四次教堂。現在她經常上教堂,一次儀式她也不錯過,不論是星期日還是星期四③。堂區裡的那些虔誠的靈魂看到這種改變,都很滿意。因為一個少女和男人一起經歷過那麼多的危險以後,轉向上帝,這是一件巨大的幸福的事。這樣做,至少能使可憐的父母們面對輕浮的愛情在精神上能得到安寧。

  傍晚,只要天氣好,她要在布拉韋的花園裡散步一兩個小時。她總是獨自一人,在那兒幾乎和梅斯萊希埃裡一樣沉思著。黛呂舍特最後一個上床睡覺,這卻不能妨礙杜絲和格拉絲一直注意著她,這是出於人的窺探的本能,加上作為女僕也喜歡這樣。窺察別人,可以在幹家務活以後得到一點消遣。

  至於梅斯萊希埃裡,他終日精神恍惚,黛呂舍特的習慣發生的細微的變化,他一點也沒有察覺。此外,他生來不是做陪媼①的。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黛呂舍特準時參加堂區的種種儀式。固執的偏見使他反對教士的所作所為和他們那些人,如果他看到她這樣經常去教堂,心裡會不高興的。

  這並不是他自己的心境正在變化。悲傷像雲一樣,總在改變形狀。

  我們剛才說過,堅強的靈魂有時候因為一些不幸的打擊幾乎心灰意懶,其實並非完全如此。像萊希埃裡那樣剛強有力的性格,在一定的時候,是會反抗的。失望有逐步上升的階段。從消沉上升到沮喪,從沮喪上升到痛苦,從痛苦上升到憂鬱。憂鬱是黃昏。悲痛在那兒消失在可悲的歡樂中。

  憂鬱是悲傷引起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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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在聖彼得港的小港口的科爾內堡每天早晨放炮,聖桑普森因距離較遠,炮聲傳來己較輕。據說雨果每天早晨都要聽這炮聲。

  ② 原文說黛呂舍特發音不清楚,bon 說成bum,故如此譯。

  ③ 教堂舉行儀式的日子。

  ① 陪媼是西歐某些國家裡雇來監督年輕女子的年長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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