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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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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爬到那只破船上,抓緊打結繩,然後登上大多佛爾礁。 遠到天邊也不見一隻帆船。沒有一盞舷燈。一望無際的海面上一片荒涼。 不可能出現任何幫助,也不可能保持任何抵抗的能力。 吉裡雅特直到現在從來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他感到束手無策了。 陰暗的命運此刻成了他的主宰。他,以及他的小船,「杜蘭德號」的機器,他花費的全部勞動,他得到的全部成就,他的全部勇氣,全都沉入了深淵。他不再有搏鬥下去的本領了,他變得消極被動。怎麼才能阻止潮水再來、海水上漲、黑夜繼續呢?這些填塞裂口的衣服是他唯一的依靠。吉裡雅特已經筋疲力盡,脫光了自己的衣服才做成這件用來填塞的東西,他無法再使它牢固有力了,它像這個樣子就只好讓它這個樣子吧,命中註定,一切努力都結束了。大海將隨意擺佈這個倉促做成的貼在進水的口子上的裝置。這個沒有活動力的障礙物以後會怎麼樣呢?目前是它在作戰,不再是吉裡雅特在作戰了。是這些破舊的衣服在作戰,不再是智力在作戰了。只需海浪一沖,就能衝破裂口。要看壓力或大或小,關鍵的問題全在這兒。 一切都會靠兩種無意識的力量之間的不自覺的鬥爭得到解決。從此以後,吉裡雅特既不能幫助他的助手,也不能阻止他的敵人。他只是他自己的生或死的旁觀者。這個吉裡雅特原來是一位天神,現在在最後的一刻,一種沒有意識的阻力代替了他的地位。 吉裡雅特以往經歷過的所有艱苦和憂慮都不能和這一次的相比。 他一到了多佛爾礁,就感覺到受到孤獨的包圍和侵襲。孤獨不僅僅圍住他,而且裹住了他。無數的威脅同時向他伸出了拳頭。風就在那兒,準備隨時刮起;海就在那兒,準備隨時咆哮。不可能塞住風這張嘴;不可能拔去海的牙。可是,他曾經搏鬥過。他,一個人,和海洋肉搏,和暴風雨扭打。 他還抗擊過其它的憂慮和其它的困難。他應付了所有的災難。他沒有工具卻得幹各種活,沒有幫手卻得搬動沉重的東西,沒有學問卻得解決一些難題,沒有儲存的食物卻得吃得喝,沒有床也沒有房屋卻得睡覺。在像悲慘的拷問架①一樣的礁石上,他曾經被大自然用各種不同的惡運做為刑具輪番地拷打。大自然高興的時候是母親,滿意的時候是劊子手。 他戰勝過孤獨,戰勝過饑餓,戰勝過口渴,戰勝過寒冷,戰勝過熱病,戰勝了重活,戰勝了困倦。他遇到過各種障礙聯合起來阻攔他前進。在匱乏後面,是自然界的威力;在潮水後面,是暴風雨;在暴風雨後面,是章魚;在章魚這個怪物後面,是鬼魂。 最後出現的是淒慘的諷刺。在吉裡雅特打算就要勝利地離開的這些礁石上,死去的克呂班剛才笑嘻嘻地對著他望。 鬼魂的冷笑不是平白無故的。吉裡雅特覺得自己完蛋了。吉裡雅特覺得自己和克呂班一樣成了個死人。 寒冬,饑餓,勞累,要拆散的破船,要轉裝的機器,春秋分時突變的天氣,大風,雷電,章魚,這一切和進水的口子相比都算不上什麼。吉裡雅特和每個人一樣,能夠用火抵擋寒冷,用岩礁上的貝殼類動物抵擋饑餓,用雨水抵擋口渴,用技巧和毅力抵擋搶救中的種種困難,用防波堤抵擋潮水和狂風暴雨,用刀抵擋章魚。可是,要抵擋進水的口子卻毫無辦法。 -------- ① 拷問架,古代的一種刑具,將犯人縛在上面拷打逼供。 暴風雨留下這個不祥的結果和他告別。這是戰敗者對戰勝者的最後的較量,奸詐的刺殺,陰險的攻擊。逃遁的暴風雨向身後射出了這支箭,潰逃中又轉過身來回擊一下。這是深淵中的雅納克的一擊①。 能和暴風雨對抗,可是怎樣才能和流進來的海水對抗呢? 如果填塞的衣服給沖了出來,如果進水的口子又重新打開了,那就無法可想,只能讓小帆船下沉。這是動脈的結紮線自行鬆開。一旦小帆船連同它載的東西沉到海底,那部機器就再也沒有辦法拉上來。兩個月來艱巨的大量的努力最後化為烏有。再從頭幹起是不可能的了。吉裡雅特沒有鍛鐵爐,也沒有各種材料。也許在黎明的時候,他將親眼看著他的全部成果漸漸地、無法挽回地沉入深淵。 感覺到有一種陰暗的力量在他下面,真是可怕的事情。 深淵在拉他。 他的小船沉沒以後,他只好餓死凍死,像其他在人岩遇難的水手一樣。 在漫長的兩個月裡,看不見的良心和天意都目擊到,一方面是廣闊的空間,波浪,風,閃電,流星,另一方面是一個人;一方面是海,另一方面是一個靈魂;一方面是無限,另一方面是一個原子。 雙方進行了一場惡戰。 瞧呀,這個奇跡也許就要夭折了。 這樣,這種無比的英雄氣概結果變得軟弱無力,這場經受過的可怕的戰鬥由於絕望而告結束。這是「一無所有」和「一個整體」之間的鬥爭,是《伊利亞特》①和一個人之間的鬥爭。 吉裡雅特發狂似地望著空中。 他身上連一件衣服也沒有了。他赤裸裸地面對著無限的空間。 於是,在未感受過的巨大的力量的重壓下,不再知道別人對自己有什麼企圖,和陰影對抗,面對不可制服的黑暗,在微波長浪和驚濤狂風的喧囂聲中,在烏雲底下,微風底下,遍處分散的威力底下,充滿翅膀、星星、墳墓的神秘的蒼穹底下,混合著強大的因素的可能達到的意願底下,無底的深處底下,四周和腳下是海洋,頭頂上是群星,他沮喪,他絕望,他直挺挺地躺在岩石上,面朝著天上的星星,他失敗了,對著可怕的深不見底的高處,他雙手合掌,在無窮盡的境地中大聲喊道:「饒了我吧!」 他被「無限」擊垮了,他向它祈求。 今夜,他孤身一人在大海包圍的這個岩礁上,筋疲力盡地倒了下去,就像遭到雷劈一樣,全身赤裸,如同古羅馬競技場中的角鬥士②,只是他面對的不是競技場,而是深淵,不是猛獸,而是黑暗,不是觀眾的眼睛,而是未知的事物的目光,不是供奉女灶神的貞女③,而是星星,不是愷撒,而是上帝。 他仿佛覺得自己在寒冷、困乏、虛弱、祈禱、黑暗當中溶化了。他?睡著了。 -------- ① 雅納克,16 世紀法國一男爵,1547 年在一次決鬥中乘對方不防擊中對方膝彎,從此法語中出現「雅納克的一擊」說法,意思是「突然的決定性一擊」。 ① 《伊利亞特》相傳為荷馬所作的古希臘史詩,主要敘述特洛伊戰爭最後一年的故事,出現英雄人物很多,這裡的《伊利亞特》當指史詩中出場的全部英雄人物。 ② 古羅馬時,在競技場中由角鬥奴隸彼此格鬥,或與野獸搏鬥,觀看的奴隸主貴族以此為樂。 ③ 羅馬神話中女灶神叫維斯太,所以這種貞女又譯為維斯太貞女,是古羅馬主持對維斯太的國祭的女祭司。 七 神秘的世界聽得見 幾個小時過去了。 太陽升起來了,光芒耀眼。 第一道陽光照亮了在大多佛爾礁的平頂上的一個一動不動的形體。 那就是吉裡雅特。 他一直直挺挺地躺在岩礁上。 這個凍僵的赤裸的身體連寒戰也不打了。緊閉的眼皮是灰白色的。 很難說這不是一具屍體。 太陽仿佛在望著他。 如果這個裸體的人還沒有死,他也非常接近只需一絲冷風便會使他喪命的地步。 風吹起來了,是溫和活潑的風,帶來五月裡的春天的氣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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