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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災難開始了。

  小帆船沒有受到明顯的損壞,依舊停泊在那兒,它沒有讓暴風雨得手,可是「杜蘭德號」的骨架卻遭了難。

  這條毀掉的船在這樣的暴風雨裡露出了相當大的表面,完全在水面上的空中袒露著。吉裡雅特為了要取出機器而在上面開的洞使船殼變得不牢了。龍骨的梁已經割斷。這副骨架有一根斷掉的脊柱。

  颶風在它上面刮過去。

  用不著更多的外力了。甲板上的護板就像一本打開的書那樣折疊了起來。分割完成了。就是這種破裂的聲音,穿過暴風雨,送到吉裡雅特的耳朵裡。

  他走近以後看見的損傷幾乎是無法補救了。

  他切開的方口子成了一個傷口。風使得這個傷口變成一個裂口。這個橫向的裂口把破船分成了兩半。靠近小帆船的後面的一部分,牢牢地嵌在虎鉗似的岩礁中間。面對著吉裡雅特的前面的一部分懸在半空。一個裂口,只要保持那個樣子,就是一個鉸鏈。這塊東西在它的裂口上擺動,好像在鉸鏈上擺動一樣。風搖晃著它,發出很可怕的聲音。

  幸好小帆船不在下面了。

  但是這樣的擺動卻搖動了依舊牢牢地嵌在兩座多佛爾礁中間的另一半船殼,從搖動到落下是用不了多久的。在大風不停地猛吹下,已經脫開的部分可能突然把幾乎碰到小帆船的另一部分拉下來,於是,小帆船和機器在落下去後便會全被大海吞沒。

  吉裡雅特看見了這一切。

  這是一場災難。

  怎樣避免它發生呢?

  吉裡雅特是那種能從危險中找到解救辦法的人。他沉思了片刻。

  吉裡雅特向他的武器庫走去,拿出了斧頭。

  錘子已經發揮了許多作用,現在該輪到斧頭了。

  接著,吉裡雅特登上那條破船。他在還沒有彎曲的護板上站穩,在兩座多佛爾礁中間的懸崖上面彎下身子,開始砍下斷掉的梁,再砍下那些還留在下垂的船殼上的木板。

  把破船的兩部分完全分開,使依然堅固的一半擺脫出來,將給風吹壞的那部分扔到海裡,讓暴風雨去享有,這就是他要幹的活。這些活不僅艱巨,而且十分危險。船殼下垂的部分,被風和它本身的重量拉著,只有幾個地方還連著。整只破船就像一塊記事板①,其中一半脫落的一塊板敲打著另一塊板。只有五六根船肋骨,雖然已經彎曲和裂開,但是沒有斷,還很牢固。猛烈的北風來回吹著,每吹一次,它們的裂口就發出裂開的聲音,變寬起來。斧子只是對風助一臂之力。這一點點的聯繫,使得這件活方便得多,可是也帶來了危險。在吉裡雅特的腳下什麼都可能一起陷塌。

  暴風雨猖狂到了極點。它不只是可怕,而且變得十分恐怖。激蕩的海水沖到天空。烏雲直到這時一直是至高無上,仿佛為所欲為似的,它衝擊一切,使波濤發怒,同時自身卻保持著難以形容的陰險的清醒。下面是瘋狂,上面是憤怒。天空在吹氣,海洋只是泡沫。風的威力就是從這兒來的。颶風是守護神。它自己的恐懼產生的極度興奮使它也慌亂了。它僅僅成了旋風。這是盲目產生了黑夜。在暴風雨中有失常的片刻,對天空說,像是有什麼東西沖上大腦似的。望不到頂的天空不知道如何是好,猶猶豫豫地打著雷。真是太嚇人了。這是可怕的時刻。礁石的顫動到了最劇烈的程度。任何暴風雨都有一個神秘的方向,而在此刻,它卻失去了方向。這是暴風雨的危險之處。正在此刻,托馬斯·富勒①說過:「風是一個躁狂型的瘋子②。」就是在此刻,暴風雨裡不斷產生出電,皮廷頓將它叫做「電光的瀑布」。正在此刻,在最濃黑的烏雲裡,不知道什麼原因,為了偵察宇宙的驚恐,出現了一個藍色的光圈,西班牙的老水手叫它「暴風雨的眼睛,el ojo de tempestad③」。這只令人悲傷的眼睛正朝著吉裡雅特望。

  吉裡雅特在他那一方面也望著烏雲。這時他抬著頭。他每砍一下斧頭,就傲慢地直起身子。他因為太失望,或許好像是太失望,所以始終是這樣驕傲。他會絕望嗎?不會。面對海洋最利害的發怒,他既勇敢,又謹慎。他的腳只站在破船上的那些牢固的地方。他在冒險,同時也處處小心。他自己的決心也達到了頂點。他的精力增加了十倍。他被自己無畏的精神激起了滿腔熱情。他一斧一斧地砍著,那聲音仿佛是在挑戰。他好像得到了暴風雨所失去的清醒。這是十分感人的搏鬥。一方是力量無窮,另一方是不會疲倦,誰都不肯放過對方。可怕的烏雲在廣闊的天空形成了一個個戈耳工①的面具。一切可能有的恫嚇手段都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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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這裡指的是古羅馬的一種可折合的雙連板,折合面塗蠟,可用尖物在蠟上寫字。

  ① 托馬斯·富勒,據本書原版本注,是一名老水手。

  ② 以病態的情緒高漲、言語和動作增加為主要症狀。

  ③ 西班牙語,意為:暴風雨的眼睛。

  ① 戈耳工,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怪,面貌可怕,人見之即會變成石頭。

  雨從海浪中來,浪花從雲中來,風的幽靈在彎腰,大氣的種種面貌被染成紅色,又失去光彩,在這些現象消失以後,黑暗變得更加可怖,這時只有從四面八方同時湧來的急流。全都佛騰了。許多黑影溢到了外面。帶著冰雹、扯碎的、灰白色的積雲,好似染上一種發狂地旋轉不停的毛病。在空中,響著像篩子篩幹豌豆的聲音,伏打②觀察過的逆向電流,在雲和雲之間玩著閃電打雷的遊戲。一直響個不停的雷聲令人恐懼,電光閃得離吉裡雅特那樣近,就在他身旁。深淵似的大海仿佛也大為震驚。他在搖晃的「杜蘭德號」上走來走去,使得甲板在他的腳下抖動。他手拿斧頭,又敲又削,又砍又劈,電光照得他面色蒼白,他頭髮蓬亂,赤著雙腳,衣衫襤褸,臉上全是海浪的泡沫,在這個雷聲不斷的髒地方他顯得非常高大。

  只有機智才能對抗暴力。機智是吉裡雅特的特長。他要使所有脫節的殘骸一起落下來。因此,他只擴大那些連接處的裂口,但是不完全砍斷它們,留下少許細小的地方支撐住其餘部分。忽然他停住了手,把斧頭舉得高高的。動作恰到好處。整個一大塊脫落了。

  破船的這一半骨架沉到兩座多佛爾礁中間,在吉裡雅特腳下。他站在另外一半船身上,俯身朝下看。那塊骨架垂直地沉進水裡,將岩礁全濺滿了水,還沒有沉到海底,就在一個狹窄處給卡住了。這樣,它有相當一部分露在水面上,高出海浪十二多尺。直立的船護板成了兩座多佛爾礁之間的牆。因為從旁邊丟進狹道裡的岩石稍稍高一些,僅僅只能讓流動的水沫在兩端透過。它成了吉裡雅特在這個大海的通道裡臨時做成的抵擋暴風雨的第五道路障。

  瞎了眼的暴風雨為了完成這道最後的路障出了大力。

  幸運的是狹道的兩邊岩壁靠得很緊,擋住了這個障礙物掉到海底去。這使得它有一定的高度,而且海水可以從障礙物的下面過去,這樣便減少了海浪的力量。在下面流過的就不會從上面跳過去。這一點,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浮動的防波堤的奧秘。

  以後,任憑烏雲怎樣逞兇吧,一點兒也不用為小帆船和機器擔心了。在它們周圍的海水不會再動盪了。西面有多佛爾礁的柵欄掩護,東面有新的障礙物保護,在這當中,任何大風大浪都到不了它們身邊。

  吉裡雅特因禍為福。烏雲居然幫助了他。

  這件事情完成以後,他從積著雨水的水坑裡用手心舀起一點水喝,

  然後對烏雲說:「你這個笨蛋!」

  這是一種帶著嘲弄味道的喜悅,因為智力在作戰的時候證實了發瘋似的威力竟是愚蠢透頂,反而幫了對方的忙。吉裡雅特感到有這樣的辱駡他的敵人的需要,這可是一種風格古老的需要,起源於荷馬史詩中的那些英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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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伏打(1745—1827),意大利物理學家。
  ① 指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中的英雄。

  吉裡雅特向下走到小帆船上,利用閃電仔細檢查它。這正是可憐的小船要救助的時候。在前面一段時間裡,它受到了劇烈的震動,開始漸漸彎曲起來。吉裡雅特粗略地看了一眼,還沒有看到有什麼損壞的地方。可是它肯定受到過猛烈的撞擊。海浪一平靜下來,船身又重新直立起來了。錨下得很牢。至於機器,它的四條鏈子令人滿意地一直緊緊拉著它。

  吉裡雅特檢查結束了,這時候有一樣白色的東西從他身邊飛過,然後在黑暗中消失。這是一隻海鷗。

  在暴風雨中,沒有比看到這樣的現象更高興的了。飛鳥來臨,是因為暴風雨離開了。

  雷聲更響了,這是另一個好徵兆。

  暴風雨的最強的暴力瓦解了自身。所有的水手都知道,最後的考驗是嚴峻的,但是時間很短。雷聲過於頻繁,預示暴風雨將結束了。

  雨突然停了。只有烏雲裡還響著不均勻的隆隆雷聲。狂風暴雨停息,好像一塊木板落到了地上。聚在一起的雲散開了。一長條的明亮的天從黑暗中露出來。吉裡雅特驚呆了,天已經大亮暴風雨持續了將近二十個小時。

  曾經帶來暴風雨的風,又帶走了它。充塞在天邊的黑暗散開後完全崩潰了。破碎的逃跑的雲霧亂紛紛地堆積起來。雲排成一條線,從這一頭到另一頭在向後退,可以聽見一陣陣長長的、同時在減弱的嘈雜聲,最後幾滴雨落下來後,這個充滿雷電的黑暗好像許多可怕的戰車一樣離開了。

  天空頃刻間變得蔚藍。

  吉裡雅特覺得自己累了。睡眠襲擊疲勞的身體,仿佛猛禽撲下來。

  吉裡雅特無力地彎下身子,接著倒在小船上睡著了,也不挑選一個合適的地方。他直挺挺地睡了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和他兩旁的梁和擱柵沒有多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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