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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吉裡雅特生活在抽象的世界當中,他每天干的實實在在的活增加了這種抽象的成分。過於強烈的現實令人害怕。艱苦的體力勞動和幹活中的無數細節並不能使他對他來這兒和所做的事感到吃驚。通常,肉體的疲勞是一根把人拉向塵世的線,但是吉裡雅特幹的活兒的奇特性卻使他待在一種理想的和昏暗的境界裡。他仿佛不時地在雲端敲錘。另外一些時候,他覺得他用的工具都是武器。他有種奇特的感覺,就是他在抑制或者預防一次潛在的攻擊。編繩子,從一面帆中抽出一根粗麻線,支撐住兩塊厚木板,這些活都是在製造兵器。為了拯救機器所做的許許多多細心的工作,最後好像成了預防很聰明的侵犯的措施,這種侵犯幾乎毫不掩飾,非常顯而易見。吉裡雅特不知道用什麼言語來表達思想,但是他理解那些思想。他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是工人,越來越是鬥獸人①。

  他在這兒就像一個馴獸者。他幾乎理解到了這一點。他的智力有了奇妙的發展。

  此外,他的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白白勞動的廣大夢境。在深不可測和無邊無際中看著力量在向四方擴散,這是最令人不安的了。人們總在尋求目的。空間始終不停地在運動,水不會疲倦,雲好像一直匆匆忙忙,巨大的努力難以理解,所有這些騷動現象都不可思議。這種無休止的顫動在做什麼?這些意外在創立什麼?這些震撼在建立什麼?這些衝擊,這些嗚咽,這些喊叫,它們在產生什麼?這樣的喧鬧是為了什麼事?這些問題永遠像潮水一樣時漲時落。吉裡雅特知道自己做的事,但是廣泛的騷動用它的難解之謎亂糟糟地纏著他。沉思中的吉裡雅特,由於受到壓力,加上洞察力,不自覺地,無意識地,專橫地將大海的無益而又驚人的勞動和他自己的勞動混合在一起,這樣,只會產生一個結果,就是幾乎是兇猛的頭暈目眩。確實,當一個人處在那樣的地方,怎麼能不接受和不探測辛勤而又可怕的海水的神秘呢?怎麼能不在可以思考的範圍以內,思考波濤的顫動,浪花的衝擊,岩礁難以覺察的毀壞,四面吹來的風的瘋狂叫喊呢?思想,無休止的周而復始,深不見底的海洋,達那伊得斯姐妹似的烏雲②,所有的這一切勞苦都毫無結果,這真太可怕了!毫無結果,不。可是,未知的事物啊,只有你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十一 發現

  鄰近海岸的礁石,有時候有人去看看;大海中的礁石,卻從來沒有人去看它們。去那兒尋找什麼呢?那又不是一個島,不能指望在那兒得到供應,那兒沒有果樹,沒有牧場,沒有牲畜,沒有可飲用的水源。那是荒僻的天地中的毫無遮蓋的地方。那兒只有岩石,海面上的峭壁和海底下的尖頂。在那兒除了災難,其他什麼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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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指古羅馬競技場上的鬥獸人。

  ② 達那伊得斯姐妹,據希臘神話,共有五十人,她們的父親阿耳戈斯國王達那俄斯要她們在新婚之夜各自殺死自己的丈夫,四十九人遵命做了,只有一人沒有下手。她們死後被罰在地獄裡永無止境地向無底桶裡灌水。往達那伊得斯姐妹的桶裡灌水,轉義為永遠不會結束的徒勞無益的勞動。

  這一類礁石,從前的航海的語言叫做「孤獨者」,我們說過,它們是奇怪的所在。那兒只有大海,大海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任何陸地上的東西騷擾它。人使大海驚恐,大海提防人。大海不讓人知道它是什麼,它做什麼。在有礁石的地方,它感到放心,因為人到不了那兒。海浪的獨白不會受到打斷。它為礁石盡力,修補它們受的損傷,磨快它們的尖端,使它們豎立起來,恢復原來的面貌,永遠保持完整。它打通岩石,剝蝕脆軟的石頭,剝光堅硬的石頭,剔去岩石的肉,只留下骸骨。它搜尋,剖開,穿孔,打洞,開出水道,使各個部分互相流通,使礁石佈滿小眼,好像巨大的海綿,挖空中心,雕刻外表。在這個屬￿它的秘密的山上,它替自己修築洞穴,廟宇,宮殿。它有一些外形難看卻又珍貴的植物,說不出它們的名稱,它們一部分是會咬的漂浮的草,另一部分是生根的畸形植物。它把這些可怕而又壯觀的東西埋在水裡的陰暗處下面。在孤立的礁石當中,沒有誰注意它,沒有誰窺伺它,也沒有誰打擾它。它在那兒能隨意地發展它的人無法理解的神秘的方面。它在那兒分泌出可怕的、有生命的東西。所有海裡不為人所知的事物都在那兒了。

  岬角,海角,陸岬,岩礁,暗礁,我們強調說一下,都是真正的建築物。地質的建造和海洋的建造相比較,實在算不了什麼。礁石,這些波濤的房屋,這些浪花的金字塔和法老的地下陵墓①,屬￿一種神秘的藝術,本書的作者曾經在某個地方將它叫做「大自然的藝術」。它們具有一種巨大的風格。那兒的意外仿佛是故意造成的。這些建築物的形式多種多樣。它們有珊瑚骨②的錯綜複雜,大教堂的雄偉壯麗,寶塔的怪誕,高山的廣闊,珠寶的精緻,墳墓的可怕。它們像胡蜂巢一樣有蜂房,像動物園一樣有獸洞,像鼴鼠窩一樣有地道,像一座巴士底獄一樣有黑牢,像兵營一樣有埋伏。它們有門,但是給緊緊封閉,有圓柱,但是給截去一段,有塔樓,但是已經傾斜,有橋,但是斷了。它們的一間間房間對人是無情的,有些只適合飛鳥,有些只適合魚。人可不能進去。它們的建築的外形,不斷變化,互不協調,肯定了靜力學,又否定了靜力學③,破裂,又突然停下,開始處是拱門飾,末端是柱頂過梁;一大塊壓著一大塊;泥瓦工是恩刻拉多斯④。一種奇特的動力學在那兒展示了它的已經得到解決的問題。可怕的突出的石塊威脅著人,不過沒有落下來。這些令人眩暈的建築物是怎樣牢固地立住的,誰也不知道。到處有突出部分,懸伸部分,過於奇特的懸掛部分和空隙。像造巴別塔⑤時那樣混亂一團的規律被遺忘了。「未知」,這個偉大的建築師,從不做任何計算,卻完全得到了成功。亂七八糟造在一起的岩礁構成了一個巨大宏偉的建築物;絲毫也沒有合理的地方,但是處處都平衡穩定。這不僅是堅固,而且有永恆性。同時,又顯得混亂不堪。洶湧的波濤仿佛穿過了花崗岩。礁石,是石化了的風暴。沒有什麼比這種總是搖搖欲墜又始終屹立不動的、兇惡的建築物更激動人心的了。在那兒一切都互相幫助,又互相妨礙。那是一場線條間的戰鬥,結果產生了一個大建築。在這兒能清楚地看到海洋和暴風雨這兩個對手的合作。

  這種建築學有它的怕人的傑作。多佛爾礁就是其中的一個。

  這個礁石,大海帶著強烈的熱情建造了它,使它日臻完美。脾氣暴躁的海水舔它。它醜陋,奸詐,黑黢黢的,四處都是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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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埃及法老的地下陵墓,從岩石中鑿出,呈管道形。法老是古埃及國王的稱呼。

  ② 珊瑚蟲的骨骼叫珊瑚。

  ③ 靜力學,是物理學中力學的小分支,它涉及平衡條件下處於靜態的物體所受的力。

  ④ 恩刻拉多斯,是希臘神話中的百臂巨人,曾與諸神作戰,後被宙斯殺死,雅典娜將他葬在西西裡島的埃特納火山下。

  ⑤ 見《聖經·舊約》的《創世記》,挪亞的子孫擬在巴別造一通天塔,觸怒上帝,上帝使建塔人突操不同的語言,彼此無法交談,因此塔未建成。巴別就是混亂嘈雜的意思。

  在海底下,它有一個窟窿連成的網絡,在那些深不可測的地方分叉開。這種錯綜複雜的通道有好幾個口子在低潮時露出水面,如果敢冒風險,可以走進去。

  吉裡雅特為了救出機器,不得不探測所有這些岩洞。沒有一個岩洞不陰森可怖。在這些洞穴裡,到處都重新出現古怪地留在兩座多佛爾礁之間的屠宰場的樣子,由於海洋,它們都顯得特別大。沒有在這類洞穴裡的永恆的花崗石壁上看見過這些大自然的可怕的壁畫的人,是無法想像出它們是怎樣的。

  這些冷酷無情的洞穴很陰險,不要在裡面停留。漲潮時會浸滿海水,一直滿到洞頂。

  那兒有許許多多甲殼動物和軟體動物。

  洞裡塞滿了圓滾滾的卵石,在拱頂的深處成堆地堆著。許多這樣的卵石有一噸多重,大小不一,各種顏色都有,大部分顯得是血紅色,有一些蓋滿了濃毛似的、黏糊糊的剛毛藻,好像綠色的大鼴鼠在岩礁裡搜索東西。

  很多的洞穴到最後突然像成了半穹頂那樣就到底了。還有一些像神秘的流通的動脈,延伸到岩石的彎曲的、黑色的裂縫裡。它們是深坑裡的街道。這些裂縫不斷地越來越窄,一個人無法穿過去。一支點燃的麥稈火把能讓人看到黑暗的小縫。

  有一次,吉裡雅特冒著險在這樣一個裂縫當中摸索著往前走。這時的潮水很適合他這樣做,風和日麗,天氣晴朗,海上不會發生任何要讓人擔心的事故,也不會使冒險活動變得複雜。

  我們在前面剛剛指出過,有兩件迫切的需要促使吉裡雅特從事這次探險,一件是為了救出機器,得尋找一些有用的破船殘骸,另一件是弄到一些蟹和龍蝦做食物。在兩座多佛爾礁上貝殼類動物開始越來越少了。

  裂縫很狹窄,幾乎無法通過。吉裡雅特看見遠處有亮光。他拼命使勁,側轉身子,又竭力彎下腰,盡可能地深入到裡面。

  他沒有料到他已經正好到了岩礁裡面,當初克呂班就是把「杜蘭德號」撞上這兒的尖角上的。吉裡雅特現在在這個尖角下面。岩礁的表面陡峭,沒法靠近,裡面都是空的,有走廊、井和好像埃及法老陵墓一樣的房間。這個給沖刷出的地方是這些迷宮當中最複雜的,它是海水造出來的成果,是被不會疲倦的大海挖掘出來的。這些在海面下的分岔開的地道,也許和外面的大海不止一個出口相通,有些出口在水平面上張得大大的,還有一些是看不見的很深的漏斗形。就是在緊挨著那兒的地方,克呂班跳到海裡的,不過吉裡雅特不知道這些。

  吉裡雅特現在是在這個適合鱷魚穿過的裂縫裡,其實那兒沒有叫人害怕的鱷魚。他彎彎曲曲地爬行,撞疼了前額,彎下腰,又挺直身子,一腳踩空,後來又碰到了地面,他就這樣艱難地向前進。狹長的小路漸漸寬起來了,出現了朦朦朧朧的亮光,突然吉裡雅特走進了一個奇異的岩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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