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雨果 > 海上勞工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
第一部 西爾克呂班 第07章 向一本書求教是輕率的 一 懸崖底下的珍珠 吉裡雅特和西爾朗多阿談了短短幾分鐘後,到了聖桑普森。 吉裡雅特焦急不安,甚至到了憂慮的地步。出了什麼事啦? 聖桑普森那兒發出了嘈雜的聲音,像峰群受了驚似的。所有的人都站在家門口。婦女們在叫喊。有些人好像在講什麼事情,一面說一面做手勢,一群一群的人圍在他們四周。人們聽到這句話:「多麼不幸!」 有些人臉上露出了微笑。 吉裡雅特沒有問任何人。他生來就不愛向人提問題。此外,他心裡太激動了,所以無法向和他無關的人談話。他不相信別人講的話。他寧願一下子就知道全部事情。他徑直向布拉韋走去。 他的焦慮是那樣強烈,竟毫不害怕地走進那座房子。 而且,面對碼頭的低矮的客廳門是敞開的。在門口有一大群男人和女人。大家都向屋子裡走,他也走了進去。 他進去的時候,看見西爾朗多阿靠在門框上,輕聲對他說: 「您現在肯定知道發生的事情了吧?」 「不知道。」 「我不想在路上對您大聲說這件事。那好像成了一隻報凶的鳥。」 「什麼事呀?」 「『杜蘭德號』完蛋了。」 在屋子裡有許多人。 一小堆一小堆的人低聲談著話,仿佛在一個病人的房間裡。 這些人裡面有鄰人,過路的人,好奇的人,先來到的人,都帶著有點畏懼的神色,擠在門旁邊站著,使得屋子最靠裡的地方空空的,可以看見黛呂舍特坐在那兒流淚,梅斯萊希埃裡站在她身旁。 他背靠著裡面的板壁。他戴的水手便帽壓到了眉毛,一綹灰白的頭髮垂在面頰上。他沒有說一句話。他的兩條胳臂一動也不動。他的嘴似乎不再出氣了。他看上去像是一樣放在牆跟前的物件。 朝著他看,會感覺得到這個人的身體裡生命剛剛已經崩潰了。「杜蘭德號」不存在了,萊希埃裡也不再有理由生存下去。他在大海上有一個靈魂,這個靈魂不久前沉沒了。現在他會變成什麼樣呢?每天早上起床,每天晚上睡覺。不再等候「杜蘭德號」回來,不再看著它起航,不再看著它回來。剩下來的沒有目的的生活有什麼意義呢?吃,喝,此外還有什麼呢?這個人曾經用一個傑作使他畢生的事業到達成功的頂峰,用一種進步的事物獎賞了他全部的獻身精神。如今,進步的事物被毀掉了,傑作消失了。再過幾年空虛的生活,又有什麼必要?今後沒有一點兒事可做了。在這樣的年紀,一切無法重新開始了,而且他破產了。可憐的老人! 黛呂舍特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哭泣著,兩隻手握著梅斯萊希埃裡的一個拳頭。她的一雙手並在一起,那個拳頭捏得很緊。兩種沮喪的細微的差別就在這兒。在並在一起的雙手裡還保持著某種希望,在捏緊的拳頭裡,什麼也沒有了。 梅斯萊希埃裡放鬆胳臂,隨她任意擺動。他完全處於被動狀態。他身上餘下的生命力就像遭到雷擊後的人那樣所剩無幾了。 有些來到深淵底處的打擊,會把你從活人當中拉出來。那些在你的房間裡來來去去的人都模糊難辨。他們和你擦肩而過,卻沒有到達你的身邊。你對他們來說,是難以接近的,他們對你來說,是無法認識的。幸福和失望不是相同的適合呼吸的境界。一個人絕望以後,就從很遠的地方觀看別人的生活;他幾乎不知道別人的存在;他對自己是否存在也失去了感覺;儘管他有血有肉,也不再能覺得自己是真正的人,對他自己來說他僅僅是一個幻影。 梅斯萊希埃裡此刻的眼神就是像在這樣處境的人的眼神。 幾小堆的人嘰咕著。他們彼此交換各自瞭解到的消息,下面便是大家談到的種種情況。 「杜蘭德號」昨天在多佛爾礁因為遇上大霧遭了難,當時大約在日落前一小時左右。除掉不願離開他的船的船長以外,其他的人全坐上了救生艇逃命。大霧散後突然刮來的猛烈的西南風,差點兒使他們第二次遇險。他們給吹到遠離格恩西島的海面上。到夜裡他們幸運地遇到了「克什米爾號」,救上了他們,把他們送到了聖彼得港。這都是舵手唐格魯伊的過失造成的,他給關進了監獄。克呂班真是高尚的人。 在人群裡有很多領航的,他們說到「多佛爾礁」這幾個字的時候,語氣很特別。他們中間有一個人說:「可惡的客店!」 房間裡的人注意到在桌子上有一個羅盤和一遝登記簿和記事本。那肯定是「杜蘭德號」上的羅盤和船上的文件,是救生艇離開的時候克呂班交給安布朗康和唐格魯伊的。這是這個人的卓越的忘我表現,在他面臨死亡的時候,他還一心想保全這些文件。這樣的事雖小,卻充滿高尚的精神,崇高的自我犧牲的精神。 大家一致讚賞克呂班,而且也一致相信他一定得救了。獨桅縱帆船「希提爾號」比「克什米爾號」晚到幾個小時,正是這只獨桅縱帆船帶來了最後的消息。它和「杜蘭德號」在同一個海域航行了二十四個小時。它也曾經在大霧中耐心等待,在暴風雨中逆風換搶行駛。「希提爾號」的船長現在也在場。 當吉裡雅特進來的時候,這個船長剛對梅斯萊希埃裡說完他遇見的事。他所說的是一份真實的報告。淩晨,狂風已經過去,風勢變得溫和了,「希提爾號」的船長聽到海上有牛叫聲。在波濤上傳來牧場上才有的這種聲音使他大吃一驚。他將船朝那個方向駛去。他看見「杜蘭德號」擱在多佛爾礁上。暫時平靜的海水能夠讓他靠攏。他向那只遇難的船呼喊。只有淹沒在底艙裡的牛叫聲回答他。「希提爾號」的船長肯定在「杜蘭德號」船上一個人也沒有了。遇難的船完全能支持下去,雖然狂風十分猛烈,但是克呂班可以在那只船上度過一夜。他不是輕易鬆手的人。他不在那兒,所以他一定得救了。好幾隻從格朗維爾和聖馬洛開航的單桅帆船和三桅帆船,昨晚從大霧中脫險後,無疑會緊靠著多佛爾礁駛過。它們當中肯定有一隻把克呂班船長接上船了。應該記住,「杜蘭德號」的救生艇離開擱淺的船的時候,已經裝滿了人,它將要遇到許許多多危險,再多乘一個人就要超重,可能沉掉,主要是這個情況使得克呂班決定留在遇難的船上;但是他的職責一完成以後,一隻救他的船出現了。克呂班自然毫不猶疑地利用了這個機會。一個人是英雄,可是不會是傻瓜。克呂班是無可指責的人,因此對他說自殺是荒謬的事。有過錯的是唐格魯伊,不是克呂班。這些話成了定論,「希提爾號」的船長顯然說得十分有道理。人人都預料會看到克呂班隨時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他們還打算把他舉起來歡呼勝利。 從這個船長的敘述可以得出兩個確定無疑的結論:克呂班已經獲救,「杜蘭德號」完了。 對於「杜蘭德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現實,災難已經無法挽救了。 「希提爾號」的船長親眼目睹了船隻失事後最後的結局。岩礁非常尖,「杜蘭德號」仿佛給釘在了上面,一整夜它立得很穩。岩礁頂住了暴風雨的衝擊,好像想為自己留住破船一樣。可是到了清早,「希提爾號」看到「杜蘭德號」上沒有人要救,正打算離開它的時候,突然沖來一股海浪,如同暴風雨在臨去前還大發一次雷霆掀起來的一樣。波濤瘋狂地卷起「杜蘭德號」,把它從礁石上拔下來,用飛箭般的速度,筆直地丟在兩座多佛爾礁中間。只聽見一聲爆裂聲,像「希提爾號」船長說的,「那是像魔鬼叫似的爆裂聲」。「杜蘭德號」給波浪抬到相當的高度,然後嵌在兩塊岩石當中,一直到舯肋骨那兒。它又給釘住了,而且比釘在海面下的礁石上更加牢固。它將悲慘地懸在那兒,聽任海風和海水擺佈。 照「希提爾號」的船員所說的,「杜蘭德號」有四分之三已經碎了。如果沒有礁石拉住它,撐住它,它肯定在夜裡就沉沒了。「希提爾號」的船長用望遠鏡仔細觀察過這只遇難的船。他用海員一向有的精確性敘述了那場災難的詳情細節。右舷船側後半部給捅穿了,桅杆斷了,帆邊繩全沒有了,桅的側支索的鏈條差不多全都斷了,船艙的防護罩上的天窗給落下來的橫桁壓碎了,纜柱從主桅那兒到船尾的頂部齊著船舷斷掉了,食品貯藏室的房頂塌下來了,放救生艇的座架翻了身,艙面室散開了,舵軸斷了,操舵鏈脫落了,舷牆全毀了,纜樁給帶走了,橫桁倒了,欄杆不見了,艉柱打斷了。這些就是暴風雨瘋狂破壞的結果。至於固定在船頭的桅杆上的吊車,和它的吊舉絞索,複滑車,鐵滑輪,鏈條,全都掃蕩得乾乾淨淨,無影無蹤,毫無下落。「杜蘭德號」已經解體了,海水就要把它扯成碎片。幾天以後,它就什麼也不剩了。 可是,船的機器表現了優良的性能,是了不起的東西,在這場災難中幾乎沒有受到損壞。「希提爾號」的船長認為他能夠肯定「機器的曲柄」沒有重大損壞。船的桅杆折斷了,但是機器的煙囪卻沒有倒。駕駛台的鐵欄杆只是有點彎曲。明輪罩遭到損壞,外殼給撞傷了,不過明輪似乎沒有缺少一片葉片。機器完好無損。這是「希提爾號」的船長肯定的判斷。火夫安布朗康也在人群當中,他同意這個論斷。這個黑人比很多白人聰明,是機器的讚賞者。他舉起雙臂,張開黑手上的十個手指,對不吭一聲的萊希埃裡說:「我的主人,機器活著。」 克呂班得救仿佛已經肯定了,「杜蘭德號」的船殼也已經犧牲了,船上的機器就成了一群群人談話的主題。大家關心它就像關心一個人一樣。他們讚歎它的優點。一個法國水手說:「那可是一個結實的教母。」一個格恩西島的漁夫說:「這真是好東西!」「希提爾號」的船長說: 「經過這場大難,只擦傷了兩三處地方,它准是有什麼鬼把戲。」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