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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這天晚上,克呂班在海岸警衛那一桌吃飯,並且一反平常的習慣,吃完飯就走了出去。這次出去使他不能經營「杜蘭德號」事務所的業務,因此幾乎裝不上貨物。一個辦事一向嚴格的人竟會這樣,自然引起別人的注意。

  好像他跟他的朋友那個貨幣兌換商交談了一會兒。

  在諾格特大鐘①敲過熄燈鐘以後兩個小時,他才回來。這口巴西的鐘是在十點鐘敲的,所以這時是午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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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指一種法國、西班牙古金幣。——原注

  六 雅克薩得

  四十年前,聖馬洛有一條小街,叫庫唐謝街②。這條小街後來因為城市美化,現在已經不再存在了。

  小街兩邊是兩排互相傾斜的木頭房屋,在它們當中留下給一條小河流過的那麼寬的空隙,人們便把它叫做街。走路的人叉開雙腿,跨在小河的兩邊,頭或者胳膊肘就會碰到右邊的和左邊的房子。這些中世紀的諾曼底的舊木板屋外形幾乎和人一樣。在破房子和巫婆之間,沒有很大的距離。房子的縮進的樓層,突出的部分,弓形的披簷,荊棘似的廢鐵,就好像人的嘴唇,下巴,鼻子和眉毛。天窗是獨眼的人的一隻眼睛。牆壁是起皺的、患脫皮性皮疹的面頰。它們前額緊靠著前額,好像在密謀一件壞事。所有那些古代文明的詞,什麼「砍脖子」,「砍臉蛋」,「砍面孔」①,都和這座建築物有關係。

  在庫唐謝街的房子當中,有一座最大的,最有名的,或者說是最聲名狼藉的,叫做雅克薩得。

  雅克薩得是那些無家可歸的人臨時住宿的地方。在所有的城市裡,特別是在海岸城市裡,在居民的下面都有渣滓。法庭經常甚至對之束手無策的流浪漢,冒險的海盜,靠詐騙為生的傢伙,整天擺弄坩堝、弄虛作假的所謂化學家,穿著各種各樣的破衣服的人,把破衣服穿得千奇百怪的人,不老實的落魄漢子,破產的可憐蟲,倒帳的倒黴蛋,在爬房破牆中失手的小偷(因為破門而入的高手總是待在社會上層活動),作惡的男女工人,浪子,蕩婦,毫無顧忌的無賴,肘部打穿的流氓,一貧如洗的惡棍,沒有受到懲罰的壞蛋,社會上的決鬥的失敗者,曾經大吃大喝目前卻饑餓不堪的窮人,殺過人的罪犯,具有雙重的、可悲的詞義的乞丐,這些就是所有的人。人類的智慧都在那兒,而同時又是獸性的智慧。這兒是靈魂的垃圾堆。他們堆積在一個角落裡,不時地有掃帚來掃一掃,這是大家對警察來搜查的叫法。在聖馬洛,雅克薩得便是這樣的角落。

  在這些巢穴裡找不到罪大惡極的犯人,強盜,匪徒,愚昧和貧困的重要產物。如果在那種地方發生了兇殺案,那就是某個粗魯的酒鬼幹的。那兒的偷竊最多也只是扒竊。說他們是社會的嘔吐物,還不如說是社會吐的唾沫。是無業遊民,不是盜匪。可是不應該相信其中有大的差別。過流浪生活的人的最後一步可能犯下滔天大罪。有一次,把網撒在「艾比西埃」,警察捉到了拉斯內爾①。「艾比西埃」在巴黎就如同雅克薩得在聖馬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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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據本書原版本注,在聖彼得港確實有一條庫唐謝街,作者借在這裡用了這個名字。

  ① 這些詞都指可能遭到殺害的場所。

  ① 「艾比西埃」是巴黎的一家小酒館名,某次拉斯內爾殺人後到這裡來吃喝作樂。但據本書原版本注,拉斯內爾並不是在這家小酒館被捕的,而是在他這次作案的下一年,即1835 年,在博恩(在今法國科多爾省)才被警方逮捕。

  這些住所接受任何人。墮落帶來平等。有時候,穿得破破爛爛的老實人也會突然來到這兒。德行和正直,很清楚,也有它們的不尋常的經歷。不應該貿貿然就既不重視盧浮宮②,也不輕視苦役犯監獄。公共的尊敬和普遍的譴責一樣,都需要仔細審查。人們會在這當中發現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妓院裡有天使,肥料堆裡有珍珠。這種可悲而又奇妙的發現並不是不可能的。

  雅克薩得與其說是一座房子,還不如說是一個院子,如果說是一個院子,更不如說是一口井。在臨街的那一面,沒有樓房。鑿出一扇矮門的高牆是它的正面。拉起門上的插栓,推開門,就到院子裡了。在院子中央可以看見一個圓洞,四周都是石頭的邊,和地面一樣平。這是一口井。院子小,井大。鋪得坑坑窪窪的石頭路面圍著石井欄。院子是正方形的,三面都蓋著房子。靠街的一面什麼也沒有。但是,面對門的一面和右邊、左邊,都是住人的地方。

  如果在黑夜降臨以後,甘願冒一下風險走進這個院子,那就會聽到混雜的呼吸聲。如果月光和星光能夠亮得照得出人們眼前模糊的東西的輪廓,那麼他們就能看到以下的這一切。

  院子。井。院子四周,對著門是一個外形像一種正方形馬蹄鐵的廠棚,走廊是敞開的,全被蟲蛀蝕了,小梁托住的天花板,它給一些距離不等的石柱支撐著。院子當中是井,井的周圍,鋪在地上的草薦上,豎直的鞋底,鞋跟磨壞的長統靴的底,鞋子洞裡漏出來的腳趾,許多光著的腳後跟,還有男人的腳,女人的腳,孩子的腳,形成了一圈念珠一樣。這些腳全都入睡了。

  人們的眼睛越過這些腳,向半明半暗的廠棚裡面望,會清楚地看出各種人體的外形,迷迷糊糊睡著的腦袋,毫無生氣的伸直的身體,衣衫破爛的男人和女人,是糞肥堆上的亂七八糟的一群,是說不清楚怎樣令人厭惡的躺在地上的人體。這個臥室對所有的人開放。一個星期付兩個蘇①。腳碰到井。暴風雨的夜裡,雨落到這些腳上;冬天的夜裡,雪落到這些身體上。

  這些人是什麼人?誰也不認識的人。他們晚上來,早上離開。這些亡靈使得社會等級複雜化了。有些人溜進來過一夜,不付一文錢。大多數人白天沒有吃的。全是罪惡,全是卑劣,全是毒素,全是苦惱。在同一張污泥的床上,都是同樣的疲憊不堪、昏昏沉沉的睡眠。這些人做的夢結成了友好的鄰居。在這個陰森森的聚會場所,在散發出的腐爛造成的臭氣中,疲勞,虛弱,半醒的醉酒,整日沒有一片麵包、沒有一個好念頭地來往行走,緊閉的鉛灰色眼皮,悔恨,貪婪,混雜著垃圾的頭髮,帶著死神目光的臉,也許還有愚昧的嘴的親吻,全攪和在一起翻動著。這些腐爛的人體在這個釀酒桶裡發酵。天數,旅行,昨夜剛到的船隻,出獄,運氣,黑夜,把他們拋在這個睡覺的地方。每天,命運把它背簍裡的東西全都在這兒倒空。願意進來就進來,能夠睡就睡,敢說話就說話。因為這是一個竊竊私語的場所。人們急著混到人群裡去。他們既然無法在黑暗中消失,便盡力想在睡眠中忘掉自己。他們從死神那兒得到他們能夠得到的東西。他們在每晚都會出現的混亂的痛苦中閉上眼睛。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呢?作為不幸的化身,是從社會來的;作為泡沫,是從海浪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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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盧浮宮,在巴黎,原為法國王宮,1791 年起辟為國立美術博物館。

  ① 蘇,法國輔幣名,今相當五生丁。

  不是想要麥稈就有麥稈的。常常不止一個人無遮無蓋地躺在石塊地面上。他們睡下時筋疲力盡,他們爬起時四肢僵硬。那口井沒有欄杆,也沒有蓋子,總是張開大口,它有三十尺深。雨落進去,垃圾滲進去,院子裡所有流的水都透進去。打水的桶放在井旁邊,誰口渴了,就可以喝井水。誰厭煩了,就可以往井裡跳。從糞肥堆上的睡眠,一下就陷入了這樣的睡眠。一八一九年,在這口井裡撈起了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要在這座房子裡不會遇到危險,必須是個「內行」。局外人是會受到輕視的。

  這些人他們彼此間認識嗎?不認識。他們只是嗅得出別人身上的氣味。

  一個年輕女人是這個住宿處的女老闆,她長得相當漂亮,戴著一頂有飾帶的便帽,有時也用井水洗臉。她有一條木頭假腿。

  天剛剛亮,院子就空了。常住的客人都走光了。

  在院子裡有一隻公雞和幾隻母雞,整個白天都在扒垃圾堆。一根擱在柱子上的橫樑,橫穿過院子,它就像一個和這院子很相配的絞刑架。常常在夜間下雨以後,第二天可以看到在那根橫樑上晾著一件沾著泥的、潮濕的絲袍,這是那個有一條木頭假腿的女人的。

  在廠棚上面,有一層樓,它和廠棚一樣,圍繞著院子,這一層樓上面是一個頂樓。一個腐朽的木梯子穿過廠棚的天花板,通到頂樓。行走蹣跚的女人爬上搖搖晃晃的梯子的時候,就會有很大的響聲。

  住一個星期或者一夜的過路客人睡在院子裡,長住的客人住在樓上房間裡。

  窗子沒有玻璃,門框沒有門,壁爐沒有爐床。這就是房間,從這一間房間到另一間房間,可以毫不在乎地從原來是門的長方形的洞裡穿過去,或者從原來是隔板的小梁縫隙的三角形的門洞裡穿過去。落下來的灰泥鋪滿了地板。誰都不知道房屋怎麼會這麼久沒有倒。風吹得它搖搖擺擺。上樓的人盡力一步一滑地從梯級損壞的樓梯爬上去。屋子到處透光。冬天的寒冷進入這座破房子,就好像水浸入海綿。四處全是蜘蛛,保證了房屋不會很快崩塌。沒有一件家具。兩三張草墊子分別放在角落裡,當中都裂開了,露出來裡面的灰比草還多。這兒一隻罐子,那兒一隻瓦缽,都派來做各種用處。屋子裡有一股淡淡的、難聞的氣味。

  從窗口能望見院子,那就像看到一輛清道夫的兩輪車一樣。各種東西在那兒腐爛,在那兒生銹,在那兒發黴,很難形容它們,而且人還沒有包括在這裡面。碎片從牆上落下,殘屑從人身上落下,它們親密地相處在一起。破爛的衣服灑滿在瓦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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