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雨果 > 海上勞工 | 上頁 下頁


  吉裡雅特沒有那樣高超,也沒有那樣低微。他是一個愛沉思的人。僅僅是這樣。

  他對大自然的看法有點古怪。

  他好多次會在十分清澈的海水裡發現一些出乎意外的、相當大的動物,是外形多樣的水母類,它們在水外面,好像柔軟的水晶,給丟進水裡,因為同海水一樣透明,一樣顏色,立刻混在一起,最後看不見了,因此他得出結論,既然在海水裡生活著透明的生物,那麼,其它的同樣透明的生物也完全可能生活在空中。鳥不是空中的居住者,它們是兩栖的動物。吉裡雅特不相信空中是一片荒涼。他說:既然海裡充滿了有生命的東西,為什麼大氣裡會沒有呢?像空氣那樣沒有顏色的生物,在光線下面會消失掉,會逃過我們的目光。誰能向我們證明它們不存在呢?類比法指出,空氣應當有它的魚,就像大海有它的魚一樣。這些空氣中的魚是透明的。有預見的造物主給它們的恩惠和給我們的一樣。讓光線穿過它們的外形,沒有出現影子,也沒有顯出輪廓,它們自然不為我們所知,我們也完全不能抓住它們。吉裡雅特想像,如果將大地上的大氣抽幹,如果在空中可以捕魚,好像在池塘裡捕魚一樣,那將會發現許多使人驚奇的生物。他又進一步地幻想,許多事情都能得到了解釋。

  幻想,是處於模糊不清的狀態的思想,和睡眠很接近,它留意和睡眠分開,好像留意它的分界線一樣。空中存在透明的生物,這是瞭解未知的事物的開始,以後可能出現的範圍會很寬廣,會有其他的生物,其他的現象。沒有什麼超自然的力量,而是無限的自然界的神秘的延續。懶懶散散,卻又辛辛苦苦,這便是吉裡雅特的生活,他在這樣的生活當中成了一個古怪的觀察家。他甚至觀察睡眠。睡眠是和可能做到的事,我們也稱之為不像真實的事,相聯繫的。夜間的世界是一個世界。黑夜,作為黑夜,是一個宇宙。人的肉體組織上壓著十五法裡高的大氣柱,到晚上,它累了,它疲倦得倒了下去,它睡了,它休息了。肉體的眼睛閉上,這時候,在這個並不像人們所認為的那樣遲鈍的頭腦裡,卻有另外一些眼睛張了開來。未知的事物出現了。不為人所知的世界的昏暗的東西變得和人相似起來,或許是有真正的來往,或許是深淵的遙遠的底部在幻覺中變近了。空間中的那些看不清楚的生物仿佛望著我們,好像對我們這些陸地上的生物有一種好奇心。一個幽靈似的創造物在我們身邊上升降下,在暮色中和我們並肩行走。在我們像鬼魂似的注視前面,和我們不同的一個生命,由我們自己和別的東西組成的一個生命,它聚合後又分散了。睡著的人,不是完全能看得見,也不是完全沒有知覺,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些古怪的動物,那些奇特的植物,那些可怕的或者微笑的青灰色的鬼怪,那些惡鬼,那些面具,那些臉,那些七頭蛇①,那些混亂的形象,那種沒有月亮卻會出現的月光,那些隱隱約約的在腐爛的怪物,那些增加又減少的混濁的濃霧,那些在黑暗中浮動的形體。所有的被我們叫做夢的神秘的東西,只不過和看不見的真實很接近罷了。夢是黑夜的水族館。

  吉裡雅特就是這樣遐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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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⑧ 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科學家,思想家,散文作家,篤信宗教。

  ① 七頭蛇,生有七頭,斬去後仍會生出,為希臘神話中最偉大的英雄赫拉克勒斯所殺。

  八 基德—霍姆—米爾椅子

  如果今天要在霍梅小海灣裡尋找吉裡雅特的房子,他的園子,以及他藏小帆船的小灣,那將是白費力氣。路頭小屋已經不存在了。房子所在的小半島在毀掉懸崖的人的鶴嘴鎬下面倒塌了,一大車一大車的,給裝到賣岩石的販子和做花崗石買賣的商人的船上。小半島變成了京城②裡的碼頭、教堂和宮殿。整個礁石的頂很久以前就送到倫敦去了。

  這些在海裡延伸得長長的岩礁,加上它們間的裂縫和它們的鋸齒,成了真正的小山脈。一眼望過去,仿佛覺得自己是一個巨人在望著科迪勒拉山系③一樣。本地的方言把它們叫做「邦格」。這些「邦格」形狀各個都不相同。有一些好像脊柱①,每個岩礁是一個椎骨;另外有一些好像魚骨,還有一些好像是在喝水的鱷魚。

  在路頭小屋的「邦格」的盡頭,有一塊巨大的岩石,霍梅的漁夫都叫它「獸角」。這塊岩石和金字塔一樣,雖然低了一些,可是很像澤西島上的小尖塔。潮水高的時候,海水將它和「邦格」隔開,「獸角」給孤立起來。潮水低的時候,能從可以通行的岩石造成的地峽走到那兒。這塊岩石奇特之處是在面對海的一邊有一把天然的椅子,那是受海浪衝擊凹陷下去的,又給雨水淋得很光滑。這把椅子是一個陰險的傢伙。景色美麗,會使人不知不覺地受到吸引上那兒去,並且站住不走了,因為正像格恩西島的人說的那樣,「為了愛看風景」,有什麼東西把你拉住不放了。在廣闊的視野裡,處處有一種迷人的力量。這把椅子出現在你面前,它在岩礁頂的正面形成一個好像壁龕樣的形狀,爬上這個壁龕很容易,在岩石上鑿成椅子的海水在下面很合適地安排好一層層的由平坦的石頭構成的梯子。深淵有許多殷勤的表現,不要相信它的禮貌。這把椅子引誘著來人,他們爬上去了,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覺得非常適意,因為由浪花磨損成圓形的花崗岩是座位,兩個仿佛特意凹下去的地方是左右扶手,岩石的整個垂直的高壁是椅背,人們向頭頂上望去,讚歎不已,沒有考慮到要想一想那是不可能攀登上去的。坐在這把椅子上是最容易使人沉溺於忘我的境界裡了,在那兒能望得見浩瀚的大海,看到遠處來往的船隻,可以直盯住一面船帆,看它消失在卡斯凱島後面成球形的海面底下。人們驚歎,眺望,高興,人們感受到微風和海浪的撫摸。在卡宴①,有一種蝙蝠,它能自覺地行動,它輕輕地、陰險地拍打翅膀,會使人在陰影裡入睡。風就是這種看不見的蝙蝠,當它不是肆虐者的時候,它便是催眠者。人們凝視大海,聽著風聲,心醉神迷,覺得昏昏沉沉。兩眼裡充滿過度的美景和過多的亮光,這種快感會使眼睛閉上。人們突然醒過來,已經太遲了。潮水漸漸上漲了。海水包圍了岩石。

  他們完蛋了。

  上漲的海水是非常可怕的封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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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指倫敦。

  ③ 科迪勒拉山系,在美洲西部,北起阿拉斯加,南至火地島。

  ① 脊柱,是人和脊椎動物背部的主要支架。人的脊柱由三十三個椎骨構成。

  ① 卡宴,是法屬圭亞那首府。

  潮水一開始是極其緩慢地上漲的,接著洶湧起來了。漲到岩石那裡,它怒氣衝衝,浪花迸濺。在岩礁之間游水總是不能成功的。游水本領最好的人也淹死在路頭小屋的獸角那兒。

  在某些地方,某些時候,對著大海看,會有送命的危險,就好像有時候對著一個女人看那樣。

  格恩西島上遠古時代的居民以前把岩石上海浪衝擊成的這個壁龕叫做「基德—霍姆—米爾椅子」或者「基多米爾」,據說是克爾特人②文字,可是懂得克爾特語言的人不瞭解它的意思,而懂得法語的人瞭解,是「誰睡著就會死」③。鄉下人把它譯成了這樣。

  大家可以在「誰睡著就會死」這個譯法和我相信是一八一九年阿泰納斯先生在他的《阿爾莫利卡》④一書中的譯法之間自由地選擇一個。根據這位可尊敬的克爾特語學者的解釋,「基德—霍姆—米爾」的意思是「鳥群歇息處」。

  在奧裡尼也有這樣一種類型的椅子,被叫做「修道士的椅子」,海浪把它製作得十分精美,岩石上的一個凸起的地方配合得那樣恰當,可以說是大海殷勤地在你的腳下放好一個擱腳凳。

  在滿潮的時候,海水上漲,就看不見基德—霍姆—米爾椅子了。海水把它整個淹沒了。

  基德—霍姆—米爾椅子靠近路頭小屋。吉裡雅特很熟悉那兒,並且常去坐坐。他經常去那兒。在那兒沉思嗎?不是。我們剛剛說過,他是在遐想。他一向不會被潮水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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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克爾特人,又譯凱爾特人,是歐洲大陸上阿爾卑斯山以北最早興起的史前民族。

  ③ 原文Qui-dort-meurt,與上文的基多米爾(Kidormur)音同。

  ④ 阿爾莫利卡為法國西北部一地區的古稱,曾有許多克爾特人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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