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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座房子叫做路頭小屋①。它在一個狹長的半島的尖端,更確切些說,是在一塊狹長的懸岩的尖端,這塊懸岩在那個霍梅樂園的②小灣形成一個單獨的、小小的拋錨處。那兒水很深。在這個幾乎在島的外面的尖端上的房屋是孤零零的,僅有的一點兒土地剛夠做一個小花園。有時候,漲起潮水,就會淹沒花園。在聖桑普森的港口和霍梅樂園小灣之間,有一座大山丘,那上面直立著聚在一起的長滿常春藤的塔樓,叫做瓦爾城堡或者大天使③城堡,因此,在聖桑普森是看不到這座路頭小屋的。

  在格恩西島上,沒有比巫師更常見的了。他們在某些堂區裡從事他們的職業,十九世紀對他們毫無影響。他們的有些做法確實是有罪的。他們把黃金煮沸。他們在半夜去采藥草。他們斜著眼望別人的牲口。別人來請教他們,他們叫人拿來裝著「病人之水」的瓶子,只聽見他們低聲說:「這水仿佛十分悲傷。」一八五七年三月裡的一天,他們當中的一個在「病人之水」裡看到七個魔鬼。他們害怕,同時又令人害怕。有一個巫師最近使一個麵包師傅以及他的烘爐中了魔法。還有一個巫師十分卑鄙,他非常細心地封好一些信封,並且蓋好封印,而信封裡面什麼也沒有。另一個巫師甚至在他的家裡的一塊木板上放了三隻貼著B 的標簽的瓶子。這些極其可怕的事實都有人證明是真實的。有幾個巫師樂於助人,為了兩三個畿尼①,可以將你生的病轉到他們身上。這樣,他們就在他們的床上打滾,同時嘴裡直叫喚。當他們難受得彎起身子的時候,你會說:「瞧,我一點兒事也沒有了。」另外一些巫師在您的腰上系一條手帕就能醫好你的病。這種方法很簡單,令人吃驚的是竟沒有人覺察到它。在上一個世紀,格恩西島的皇家法庭把這些巫師放到一堆柴上活活燒死。如今,皇家法庭判他們八個星期監禁,四個星期只給麵包和水,四個星期關在單人牢房,輪流交替。Amantalternacatenoe②。格恩西島最後一次燒死巫師是在一六四七年。城市為了這件事將一個叫博爾達日路口的廣場撥出使用。博爾達日路口從一五六五年到一七〇〇年看見燒死過十一個巫師。通常這些罪犯都承認有罪。人們用酷刑來幫助他們招供。博爾達日廣場另外還為社會和宗教服務。他們在這兒燒死了一些異端分子③。在瑪利·都鐸④時代,在燒死的胡格諾派當中,有一個母親和她的兩個女兒。母親叫做佩羅廷·瑪西。其中一個女兒懷了孕,在柴堆的火炭上分娩了。編年史上說:「她的肚子爆裂了。」從這個肚子裡出來一個活著的孩子;新生的嬰兒從烈火中滾了出來。一個名叫豪斯的人撿起了嬰兒。虔誠的天主教徒,埃利艾·戈斯蘭大法官⑤下令將孩子丟回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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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這座房子在路的盡頭,再後便是大海。據本書原版本注,在澤西島確有一座房屋叫做此名,作者可能借用之。據當地人傳說該房屋鬧過鬼。

  ② 霍梅樂園現為聖桑普森以北的一個小島名,原為半島,有小灣。

  ③ 大天使,即天使長,基督教中各級天使中的最高級天使。

  ① 畿尼,舊英國金幣,值二十一先令。

  ② 拉丁文,是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牧歌集》中的半句,意為:喜歡輪流唱的歌。

  ③ 異端分子,是基督教對異己派別的稱呼。

  ④ 瑪利·都鐸(1516—1558),是英國封建王朝都鐸王朝的女王,1553 年即位。她在位時對新教徒鎮壓迫害,因此外號叫「沾滿鮮血的瑪利」。

  ⑤ 這裡的大法官是指當時代表國王或領主執法的大法官。

  三 送給你的妻子,當你結婚的時候

  讓我們回到吉裡雅特身上。

  當地人說,在大革命①將結束的時候,有一個女人帶了一個小孩來到格恩西島居住。她是英國人,如果不是法國人的話。她的一個普通的姓經過格恩西島人的發音和莊稼人的拼寫,變成吉裡雅特。她領著這個孩子孤零零地生活。有人說孩子是她的侄子,也有人說是她的兒子,還有人說是她的孫子,另外有些人說他什麼也不是。她只有一點點錢,靠它過著貧困的生活。她在拉塞爾讓德買了一塊草地,在羅克更附近的羅格—克勒斯佩買了一塊荊豆地。路頭小屋在當時已經鬧鬼。三十多年以來,那兒就沒有人住。它在漸漸地倒塌。園子受到海水的侵襲次數太多,不能出產任何東西。除了夜間發出的鬧聲和射出的燈光,這座房子還有特別嚇人的事。如果晚上在壁爐上放上一團毛線,幾根針,和一滿盆湯,第二天早上會發現湯喝光了,盆子空空的,而一雙連指手套織好了。這座破房子,連同裡面的魔鬼,賣價只幾個英鎊。這個女人買下了它,顯然她是受到了魔鬼的引誘,或者是受到了便宜的價錢的引誘。

  她不僅買下了它,而且她和她的孩子還住了進去。從那個時候開始,房子平靜了。當地人都說:「這座房子有了它所需要的主人。」鬧鬼的事不再出現了。在黎明時分,不再聽得到叫喊聲了。晚上只有這個女人點的油脂,沒有別的亮光。女巫的蠟燭幾乎和魔鬼的火把一樣。這個解釋使得人人都感到滿意。

  這個女人很好地使用了她的這幾畝①土地。她有一頭能出黃油的好母牛。她收穫菜豆,捲心菜,和叫做「金果」②的土豆。她和別人一樣,一桶一桶地出售芹菜蘿蔔③,成百個地出售蔥頭,論升④地出售蠶豆。她自己不去市場,而是托聖桑普森的阿勃弗市場的吉貝爾·法裡奧代賣她的收穫物。法裡奧的帳簿上證實他替她一次出售過十二鬥⑤上面所說的那種早熟三個月的土豆。

  這座房子僅僅粗粗地修理了一下,住人是可以了。只有在大風大浪的天氣,房間才漏雨。房子包括底層和一個頂樓。底層分成三間,兩間是臥室,一間用來吃飯。上頂樓要爬梯子。那個女人做飯,教孩子讀書。她從不上教堂。大家全面地考慮後,認為根據這一點就足夠宣稱她是一個法國人。任何地方都不涉足,這可是嚴重的事。

  總之,他們是身份不明的人。

  她多半是法國人。火山噴出石塊,革命拋出人。許多家庭給趕到遙遠的地方,遭到背井離鄉的命運,一群群的人分散四方,流落他鄉。這些人都驚惶失措,有的到了德國,有的到了英國,有的到了美國。他們使當地的人大吃一驚。這些陌生人是從哪兒來的呢?是那邊冒煙的維蘇威火山⑥把他們吐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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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指1789 至1794 年的法國資產階級革命。

  ① 原為當時一種土地面積計量單位。

  ② 原為英語。

  ③ 又叫防風草,根可食用。

  ④ 據本書原版本注,是古鬥的六分之一,古鬥約合十二·五升。

  ⑤ 指古鬥。

  ⑥ 維蘇威火山,是意大利著名火山。

  人們送給這些隕石,這些被驅逐和被拋棄的人,這些被命運淘汰的人各種稱呼,叫他們流亡者,避難者,冒險家。如果他們待下來,大家容忍他們。如果他們離開,大家會感到高興。有時候,這些人絕對不損害別人。他們,至少是女人,對將他們趕出來的事件毫不理解。他們是並非自願的被拋射出的東西,既不怨恨,也不憤怒;只是十分驚訝。他們盡可能地紮下根來。他們對誰都不傷害,他們對自己遇到的事也毫不瞭解。我曾經看見過礦山爆炸將一簇可憐的小草發狂地拋到半空中。法國大革命比爆炸還利害,它射出的距離更遠。

  這個在格恩西島被人叫做吉裡雅特的女人也許就是這樣一簇小草。

  女人衰老了,孩子長大了。他們孤零零地生活著,不和人交往。他們相依為命。母狼和小狼互相舔著。這還是周圍的人好心送給他們的一句箴言。孩子長成一個少年,少年又長成一個大人。這時候,母親死了,就像生命之樹的枯老的樹皮總要脫落一樣。她給他遺留下拉塞爾讓德的草地,羅格一克勃斯佩的荊豆地,以及路頭小屋那座房子,此外,官方的財產清單寫著:「在lepidd′une cauch 有一百個畿尼。」①也就是說在一隻長襪的腳部。房子裡有足夠的家具,有兩隻橡木箱,兩張床,六把椅子和一張桌子,還有一些必要的用具。在一塊擱板上放著幾本書。在一個角落裡有一隻毫不顯得神秘的箱子,清點的時候想必打開過。這是一隻淺黃褐色的皮箱,上面有銅釘和錫做的星星組成的阿拉伯式圖案。箱子裡面裝著全套的女人出嫁穿的新衣服,是敦刻爾克②的漂亮麻布縫製的,有襯衣,裙子,外加幾件絲綢袍裙,還有一張紙,上面有去世的女人親筆寫的一行字:「送給你的妻子,當你結婚的時候。」

  女人的死對活著的人是一個難以承受的打擊。他一向不愛跟他人接觸,現在變得更怕見到別人。在他的四周形成了一個荒無人煙的沙漠。以前僅僅是孤獨,現在卻是一片空虛。有兩個人,還可以生活。剩下一個人,似乎無法再過日子。一個人放棄努力,這是絕望的最初的表現,以後就會懂得責任即是一系列的承受。一個人注視過死,也注視過生,就會同意這樣活下去。這是一種流著鮮血的同意。

  吉裡雅特年輕,因此他的傷口很快癒合了。在他那樣的年紀,受到創傷的心不久就恢復了原樣。他的悲傷漸漸消失,在他身旁和大自然混合起來,變成一種魅力,吸引他和萬物親近,而和人類遠離,越來越將這個心靈和孤獨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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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此處照原書。

  ② 敦刻爾克,法國北部靠海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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