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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二 「白衣美人」

  ①題目原文是但丁詩句,意大利文。

  伽西莫多看見小屋裡空空的,埃及姑娘不在屋裡,在他保衛她的時候,有人把她拐走了。這時他用兩隻手扯著頭髮,又吃驚又痛苦地跺起腳來,隨後他跑遍整個教堂去尋找埃及姑娘,到每個角落裡去發出奇怪的叫喊,把手裡的紅頭髮撒了一地。正巧這時那些搜捕埃及姑娘的王室弓箭手勝利地走進了聖母院,伽西莫多便幫著他們搜尋起來,那可憐的聾子絲毫沒料到他們要把她弄死,他以為那些乞丐才是埃及姑娘的敵人呢。他親自把特裡斯丹·萊爾米特領到每個可以躲人的地方看看,替他打開那些秘密的門,那些祭壇的夾層和後面那些聖器室。假若不幸的姑娘真是躲在那些地方,把她交出去的可能正是他呢。當特裡斯丹因為找不到而厭煩起來的時候(他在這種情況下是難得厭煩的),伽西莫多便自個兒尋找。他在整個教堂裡找了二十遍,上百遍,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從上到下,一會兒上樓,一會兒下樓,奔跑著,呼喚著,叫喊著,搜尋著,探索著,把腦袋伸到每個洞裡去張望,把火把舉到每個拱頂下面去照照,一副絕望的瘋狂的樣子。丟失了母雞的公雞也不會比他更驚惶失措,更啼叫得厲害。最後他肯定,萬分肯定她不在教堂裡面了。

  一切都完哪,她給人抓走哪。他慢吞吞地爬上鐘塔的樓梯,他把她救進教堂的那天,他帶著多麼喜悅和勝利的心情走過那些地方,此刻他重新走過那些地方時,低著頭,屏息不響,也不流淚。教堂又顯得荒涼寂靜起來,弓箭手們離開教堂到舊城區各處去追捕埃及姑娘去了,伽西莫多獨自留在剛才還是鬧鬧嚷嚷地被攻打著的教堂裡,他朝通到那所小屋的路上走去,姑娘在他的保護之下在那小屋裡睡了好幾個星期呢。快要到那小屋跟前的時候,他仍然幻想著或許還能在那裡找到她。當他走到教堂兩旁過道頂上的回廊拐角處,看見那間小屋連同它的小門窗象樹上的鳥窩一般縮在一根弓形支柱下面,那可憐的人的心再也支持不住了,便靠著一根柱子免得跌倒。他想像她或許已經回到小屋裡去了,一定有一位天使把她帶回了那裡,那小屋子多麼安靜,多麼穩固,多麼可愛,她不會不在那裡。他不敢再前進一步,唯恐自己的夢想破滅。「是啊,」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她也許還在睡覺,或者在禱告,別去驚醒她吧。」

  最後他鼓起勇氣踮著腳尖輕輕走到那小屋跟前,四面看看就跨了進去。

  空空的!那間小屋依舊是空空的!那可憐的聾子放慢腳步在屋裡走了一圈,把墊褥掀起來看看,好象她能夠躲在墊褥和地板之間似的。隨後他搖搖頭發起呆來,忽然他氣忿地用腳把火把踏滅,不說一句話也不歎一口氣,把腦袋拚命往牆上一碰,就昏倒在地上了。

  他清醒過來後,又撲到墊褥上滾來滾去,狂熱地親吻她躺過的還有些溫暖的地方。他在那裡好一會象要斷氣似的一動不動,隨後又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昏昏沉沉地站起來,象敲鐘一般勻稱地用腦袋去碰牆,好象決心要把腦袋碰破。最後他又筋疲力竭地跌倒了一次。他用膝蓋一步一移地爬出了那間小屋,好象驚呆了似的蹲在門對面。他就這樣毫不動彈地在那裡呆了一個多鐘頭。他那牢牢盯著小屋的眼睛,比一個坐在空空的搖籃和孩子的棺木之間的母親的眼睛更加淒慘,更加專注。他沒有說一句話,過了好一會才哭泣起來,哭得渾身顫抖,但那是沒有眼淚的哭泣,就象夏天無聲的閃電。

  好象就是當他在他極其悲痛的幻想深處探索著到底是什麼意外把埃及姑娘搶去了的時候,他忽然想起副主教。他記得只有堂·克洛德才有通到鐘塔樓梯的鑰匙。他想起了副主教對那姑娘的黑夜偷襲。第一次伽西莫多給他幫過忙,第二次阻止過他。他想起成千的細節詳情,覺得搶走埃及姑娘的一定是副主教無疑了。但是他對那個神甫那麼尊敬,他對他的感激和忠誠已經在他心裡深深地紮了根,甚至就是到了此刻,他也還在掙扎著不讓妒嫉和絕望來制服他。

  可憐的聾子認為那一定是副主教幹的,當他的滿腔憤怒和仇恨涉及克洛德·孚羅洛時,他就感到更加痛苦。

  當他這樣不斷想著神甫的時候,曙光已經照上了那些弓形柱子,他看見在聖母院最高的一層樓上,在半圓殿外面的欄杆的拐角處,有個人影在那裡走動,是和他朝著同一個方向走的,他認出了那正是副主教。克洛德的腳步緩慢而沉重,他走路時眼睛並沒有朝前看,他是向著靠北邊那座鐘塔走去,但他的臉卻轉向著另一邊,望著塞納河右岸,腦袋高高挺起,好象是要越過那些屋脊去望一件什麼東西似的。貓頭鷹往往有這種歪斜的姿勢,它飛向一處,眼睛卻望著另一處。那個神甫就是這樣在伽西莫多上面一層樓走過去了,並沒有看見他。

  被神甫的突然出現驚呆了的聾子,看見他鑽進了靠北邊那座鐘塔樓梯的門底下。讀者知道,從那座鐘塔上是望得見總督府的。伽西莫多站起來跟著副主教走去。

  伽西莫多想弄明白神甫到那座鐘塔去幹什麼,於是也爬上了通到那座鐘塔的樓梯。儘管如此,那可憐的敲鐘人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事,不知道他伽西莫多會說出什麼話,也不知道自己打算怎麼辦,他心裡充滿了憤怒和惶恐。副主教和埃及姑娘在他的心頭衝突不已。

  到了鐘塔頂上,還沒有跨出樓梯的陰影到達平臺之前,他小心地看了看神甫在什麼地方。神甫正背著他。那裡有一條圍繞著平臺的欄杆伸出在外面。

  眼睛牢牢盯住市民區那邊的神甫,正把胸膛靠在朝向聖母橋那一面的欄杆上。

  伽西莫多輕輕地走到他背後去看他那麼出神地在望什麼。望得出神的神甫竟沒有聽見那聾子走到了自己身邊。

  從聖母院鐘塔頂上望去,夏日清晨沐浴在新鮮光輝裡的巴黎景色是異常的壯麗可愛,那個時辰的巴黎更是如此。那天大約是在七月份,天空十分明朗,稀疏的晨星正在東一顆西一顆地逐漸消隱,有一顆最亮的在東邊,在天上最明亮的地方。太陽剛剛在升起,巴黎開始蠕動起來了,一道極明亮的光把所有朝東的房屋的輪廓清楚地送到眼前。鐘樓巨大的影子從一座屋頂伸展到另一座屋頂,從大都市的這一頭伸展到另一頭。有些地區喧囂聲已經開始,這裡是鐘聲,那裡是錘子敲打的聲音,再遠些又是一輛貨車走動的聲音。屋頂上已經到處冒起炊煙,就象從巨大的硫磺礦裡冒出的煙霧一樣。塞納河從許多橋拱下,從許多小島尖頭流過,翻起無數銀白的波浪。在都市周圍那些碉堡外面,是一片象羊毛那樣的濛濛的霧,透過那層霧氣,模糊的大片原野和優美的此起彼伏的山陵隱約在望。各種飄浮的聲音都向半醒的城市散落,曉風把霧濛濛的山丘上幾團散碎的白雲推向東邊的天空。

  巴爾維廣場上有幾個拿著牛奶罐的女人,看見聖母院大門上奇怪的傷痕和凝結在砂石縫裡的兩股熔鉛,都露出驚訝的樣子。那就是夜間的騷動所留下的痕跡了,伽西莫多在兩座鐘塔之間燃起的大火已經熄滅,特裡斯丹已經把廣場打掃乾淨,把所有的屍體都扔進了塞納河。路易十一那一類國王,在每次屠殺後總要留心把道路洗刷乾淨的。

  鐘塔欄杆外面,正當那神甫站著的地點下面,有一條哥特式建築上常有的那種造得很富於幻想色彩的石頭水槽,在那水槽的一條裂縫裡有兩朵盛開的美麗的紫羅蘭,在曉風中搖曳,好象人一樣,嬉笑著在點頭行禮。在鐘塔上面,遠處高空裡傳來鳥的囀鳴。

  神甫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所有這一切,他是那種不知道有清晨,有飛鳥,有花朵的人物。在他周圍那廣闊無邊的天際,景物何止萬千,但他的眼光卻只集中在一點上。

  伽西莫多急於要問他埃及姑娘怎麼樣了,但副主教此刻仿佛靈魂出了竅似的,他顯然已進入那種即使地球在他腳下崩裂也毫無感覺的境界了,他的眼睛一直盯在某個地方,不動也不出聲。但那種不動和默不作聲的神情卻如此可怕,使那粗野的敲鐘人戰戰兢兢,不敢上前驚動他,他只能跟著副主教的眼光望去——那也是一種詢問方法——,於是那不幸的聾子的眼光也落到了格雷沃廣場上。

  這樣他便看見副主教望見的是什麼了,梯子已經靠在那常設在那裡的絞刑架上,廣場上有幾個平民和很多士兵,一個男人在石板路上拖著一件白色的東西,它還拖帶著另一件黑色的東西。那個男人在絞刑架下停住了。

  這時那地方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伽西莫多沒有看清楚,這並不是由於他那一隻獨眼看不到那麼遠,而是由於那裡有一大堆士兵把他的視線擋住了,使他不能全部看清楚。而且那時太陽已經出來,一時霞光萬道,使巴黎所有的尖拱形建築物如鐘樓呀,煙囪呀,山牆呀,一下子變得象著了火一般通紅。

  那個男人開始往扶梯上爬去。伽西莫多很清楚地看見他了,他肩頭上扛著一個女人,那是一個穿白衣服的姑娘,脖子上套著一個麻繩活結。伽西莫多認出了她,那就是她呀。

  那個男人就那樣爬到了梯子頂上,他把活結整理了一下,那當兒,神甫為了看得更清楚些,就雙膝跪到欄杆上去。

  那個人忽然用腳把梯子一踢,已經好一會屏住氣息的伽西莫多就看見那不幸的孩子在麻繩末端搖晃起來,離地面兩■高,那人把雙腳踏在那可憐的孩子的兩肩上,麻繩轉動了幾下,伽西莫多看見埃及姑娘渾身發出一陣可怕的抽搐。至於神甫,他正伸長著脖子,眼睛似乎要爆出來似的,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個男人和那個姑娘的可怕的景象,真是一幅蜘蛛捕蠅的圖畫。

  到了那最駭人的刹那,只見一個魔鬼般的笑,一個不復是人類所能有的笑,從神甫鐵青的臉上迸出來。伽西莫多聽不見笑聲,但卻看見了那個笑容。

  敲鐘人從副主教身後倒退了幾步,突然憤怒地向他撲過去,用兩隻大手朝堂·克洛德的背上一推,把他從他靠著的地方往下推去。

  神甫喊了一聲「該死的」就掉下去了。

  我們剛才說過,他靠著的地方下面有一條水槽,在他跌下去時擋住了他。

  當他用雙手拚命抓住那條水槽,想張嘴喊第二聲的時候,他從欄杆邊上望見了伽西莫多那張可怕的忿恨的臉正在他的頭頂上,他只好不作聲了。

  他下面就是深淵,得落下去兩百多呎才能著地。處在那樣可怕的境地,副主教不說話也不呻吟,他只是在那水槽上扭著身子,使出罕見的力氣掙扎著,想往上爬。可是他的手抓不住那花崗石,他的腳踏在黑黑的牆上也站不穩。到過聖母院塔上的人都知道,那欄杆腳下的石頭都是逐漸向外邊突出去的。副主教筋疲力盡地待著的地方正是那個向裡縮的角落,他要對付的並不是一堵陡直的牆,而是一堵下邊朝裡傾斜的牆。

  伽西莫多只要向他伸出手去就能把他拖出深淵,但是他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在望格雷沃廣場,在望絞刑架,在望埃及姑娘。那聾子就靠在副主教剛才靠著的欄杆上,從那裡目不轉睛地望著此刻他在世間所關心的唯一的目標。他象受了雷擊的人一樣不動也不響,一長串淚珠從他那一共還只流過一滴眼淚的獨眼裡悄悄地往下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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