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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姑娘認出了那個可惡的隱修女,她害怕得透不過氣來,她想掙脫開。她彎著身子,又痛苦又失望地掙扎了一會,但是那一個卻用異乎尋常的力氣牢牢抓住她,那瘦骨嶙嶙的手指拳曲著緊緊箍在她的皮肉上,可以說是那只手釘牢在她的胳膊上了,簡直比鏈條和鐵箍還緊,好象從牆裡伸出的是一把有生命有知覺的鉗子。

  她筋疲力竭地倒在牆腳下,起了怕死的念頭,她想到生命的美好,想到青春,想到藍天,想到大自然的種種景色,想到愛情,想到弗比斯,想到正在消失和快要臨近的一切,想到那個出賣她的神甫,那就要到來的劊子手,還有那一座早已立在那邊的絞刑架,於是她覺得恐怖一直升到了她的頭髮根,她聽見那隱修女淒厲地笑著低聲對她說道:「哈!哈!你快要給絞死哪!」

  她氣息奄奄地回頭朝窗口看,從鐵柵空隙裡望見小麻袋那副惡狠狠的樣子。「我對你做過什麼不好的事呀?」她有氣沒力地問道。

  隱修女不回答她,卻用激動的嘲笑的唱歌一般的聲調嘟嘟囔囔地說:「埃及女人!埃及女人!埃及女人!」

  不幸的愛斯梅拉達明白了自己並不是在同一個人打交道,只好垂下蓬頭散髮的腦袋。

  那隱修女好象過了好一會才想起了埃及姑娘的問話,忽然叫嚷起來:「你問我你對我做過什麼不好的事嗎?你的確對我做過。埃及女人,你聽著:我也有一個孩子,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孩子,一個孩子呀,我告訴你!一個漂亮的小女兒!我的阿涅絲呀,」她在黑暗裡吻著一件什麼東西,接著又惡狠狠說道,「咳,你知道嗎,埃及女人?有人把我的孩子奪去了,把我的孩子偷去了,把我的孩子吃掉了。這就是你對我做過的事!」

  那姑娘象只可憐的羔羊一般回答道:「那時候我也許還沒有出生呢!」

  「啊,出生了!」隱修女說,」那時候你一定出生了,你就是那些人當中的一個。她的年齡跟你差不多!我在這裡十五年了,我痛苦了十五年,禱告了十五年,把頭在牆上撞了十五年。我告訴你,是幾個埃及女人把她偷去的!你聽見嗎?她們把她吃掉了。你有心肝嗎?你想想,一個嬉戲的孩子,一個吃奶的娃娃,一個睡著了的小寶貝,多麼天真呀!咳,就是這樣一個小孩,她們把她偷去了,她們把她殺死了!善良的上帝是知道這件事的!啊,今天可該我來吃埃及女人了,要不是這些鐵格子擋住我,我得咬死你。我頭都氣脹了,可憐的小女兒,就在她睡著的時候呀!要是她們去偷她的時候把她吵醒了,她一定會大哭起來的,因為我不在她身邊啊!啊,埃及女人的母親呀,你們把我的孩子吃掉了!現在來看我吃你們的孩子吧!」

  於是她大笑起來,或者是在咬牙切齒吧,因為在那憤怒的臉上簡直分不清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咬牙。天色開始破曉了,一抹灰白的微光照在那個地方,廣場上的絞刑架也看得更加清楚了。可憐的犯人隱約聽到馬隊的聲音從聖母橋那邊迫近了。

  「夫人!」她雙手合十,雙膝跪地,披散著頭髮,驚惶失措地說道,「夫人,憐憫我吧,他們來哪。我沒有對您做過什麼不好的事,您願意看著我那樣可怕地死在您的眼前嗎?我敢保證您是有憐憫心的。太可怕啦,讓我逃命去吧。放開我!開恩吧!我可不願意那樣死去呀!」

  「還我的孩子來!」

  「開恩吧!開恩吧!」

  「還我的孩子來!」

  「放開我吧,看在上帝份上!」

  「還我的孩子來!」

  那姑娘又一次筋疲力盡地跌倒在地,眼睛象墳墓裡的人一般呆鈍。「哎,」

  她結結巴巴地說道,「你在找你的孩子,我卻在找我的父母。」

  「還我的小阿涅絲來!」居第爾說,「你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嗎?那你就死你的吧!我要告訴你,我從前是個娼妓,我有過一個孩子,給人偷去了,那是埃及女人幹的。要是你的母親跑來問你在哪兒,我就要告訴她:『做母親的,看看那絞刑架吧!』要不然就還我的孩子來!你知道我的小女兒在哪裡嗎?等著,我給你瞧瞧,這兒有她的一隻小鞋,這是她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了。你知道同這只鞋一樣的那另一隻鞋在哪裡嗎?要是你知道它在哪兒,就告訴我吧,哪怕是在地球的那一邊,我也要爬著去找。」

  她一面說,一面把另一隻胳膊伸出鐵格子,拿出一隻繡花小鞋給那埃及姑娘看。那時天已大亮,看得清那鞋兒的式樣和顏色了。

  「把這只小鞋給我,」埃及姑娘哆嗦著說道,「上帝!上帝!」同時她就用另一隻沒有被抓住的手迅速打開她脖子上掛著的裝綠玻璃片的小荷包。

  「呀,呀!」居第爾吼道,「把你那鬼符拿出來吧!」突然她住口了,渾身顫抖著,用發自肺腑的聲音喊道:「我的女兒!」

  那埃及姑娘剛剛從她的荷包裡拽出了一隻小鞋,同那一隻一模一樣。小鞋上貼著一張羊皮紙,上面還有這樣的題詞:

  此鞋若成對,母女重相會①。

  ①這兩行詩直譯應是「當同樣的一隻鞋找到的時候,你的母親正向你伸出雙臂。」為了簡明和押韻,略加改動。

  一閃電的工夫,那隱修女已經把兩隻鞋比較了一番,讀過了羊皮紙上的字句,把佈滿天堂的歡樂的臉孔湊到窗欄上喊道:「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我的母親!」埃及姑娘回答道。

  這個情景我們無力描繪了。

  牆和鐵柵隔在她們中間。「啊,牆呀!」隱修女喊道,「啊,看見她卻不能擁抱她!伸過你的手來!伸過你的手來!」

  姑娘把胳膊伸進窗口,隱修女就撲到那只手上,把嘴唇久久地貼著,全神貫注地吻著,要不是她胸口一起一伏地在那兒哭泣,她簡直好象已經死去。

  她在暗處悄悄地哭,眼淚象泉水,象夜雨似的不斷地流淌。這位可憐的母親把十五年來一滴一滴地注滿她心頭的又黑又深的淚井裡所有的眼淚,一股腦兒全傾注在她崇拜的這只手上。

  她忽然又抬起頭來,把額前的白髮掠開,一言不發地象只兇猛的獅子一般用雙手去搖小屋的鐵柵。鐵柵紋絲不動。她便到屋角裡拿來了一塊當枕頭用的石板,使勁向鐵柵扔去,一根鐵條冒出火花彎起來,她又捶了一下,就把窗口那老朽的鐵格子完全捶斷了,於是她雙手把那些生銹的鐵條拆掉。女人的手有時也有超人的力氣呢。

  不到一分鐘就把通路掃清了,她攔腰抱住她的女兒,把她拖進了小屋。

  「來,我要把你救出火坑!」她輕聲地說道。

  把她的女兒抱進了屋,她就輕輕把她放在地上,隨後又抱在懷中,仿佛她依舊是幼小的阿涅絲似的。她抱著女兒在狹小的屋子裡走來走去,如癡如醉,快樂到了極點,走著唱著吻著女兒,對她講話,放聲大笑之後又放聲大哭,這一切都一下子突然發作起來。

  「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她說道,「我愛我的女兒啊!她回到我身邊哪!善良的上帝把她還給我哪!你們,你們都來吧!有人想看看我又找到了我的女兒嗎?我主耶穌!她多麼漂亮!你讓我等她等了十五年哪,好心的上帝,但那不過是為了使她長成個美人兒再還給我。這麼說來,埃及女人們並沒有吃掉她呀?那是誰告訴我的呢?我的小女兒,我的小女兒,親我吧。那些埃及女人真好!我喜歡埃及女人了。真的是你呀,怪不得你每次打這裡經過都使我的心跳起來,我還以為那是由於仇恨呢。原諒我吧,我的阿涅絲,原諒我吧!你覺得我挺凶的,是吧?我愛你呀。你脖子上的小痣還在嗎?讓我看看。它還在你脖子上呢。啊,你多麼漂亮!是我把你生成這麼大的眼睛呢,小姐,親親我。我愛你呀。別的母親們有她們的孩子,這對我有什麼關係呢?現在我也可以嘲笑她們了。她們只管來好哪,這就是我的孩子,這就是她的脖子,她的眼睛,她的頭髮,她的手。你們倒試試找出象這麼好看的來呀!啊,她呀,我敢保證一定會有很多人愛她呢。我哭了十五年,我的美貌都到她身上來哪。親吻我吧。」

  她還向女兒說了一大堆話,聲音動人極了,她解開了可憐的女兒的衣服,使她羞得臉孔通紅,她用手梳理她那絲一般光滑的頭髮,她吻她的腳、膝蓋、額頭和眼睛,她的一切都令她沉醉。姑娘任憑她怎樣,只是用極低的無限溫柔的聲音喚著:「我的母親!」

  「你看,我的小女兒,」隱修女說道,她的親吻使她的話老是中斷,「你看我多麼愛你,我們要離開這個地方,我們會十分幸福的。我在蘭斯繼承了一點遺產,在我們本鄉。你知道蘭斯嗎?啊,你不知道,那時你還太小呢。

  要是你知道你才四個月的時候是多麼漂亮!人們從七裡以外的埃帕爾奈來看你的小腳呢!我們會得到一塊田地,一所房子,我要讓你睡在我的床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誰會相信這件事呢?我找到我的孩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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