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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伽西莫多看見貢德洛裡耶府邸的前牆上上下下的窗子全都亮起了燈火,他也看見廣場上別人家的窗裡也一個接一個地有了燈光,後來他又看見它們一個跟一個地熄滅了,因為他整個晚上都靠著那根柱子站著,不過那個軍官並沒有出來。等到最後的過路人回家了,別的房屋窗口最後一盞燈火也熄滅了,伽西莫多還獨自在黑暗裡站著。當時聖母院前面廣場上是沒有燈的。

  貢德洛裡耶府邸的那些窗戶卻仍然非常明亮,雖然時間已經是半夜過後,凝神不動的伽西莫多仍然看見玻璃窗裡穿著鮮豔服裝的人在熱烈地跳著舞。假若他耳朵不聾,在這熟睡的巴黎一切聲浪都已靜息的時刻,他會漸漸清楚地聽出貢德洛裡耶府邸內有一種節日的喧鬧,一片笑聲和音樂聲。

  快到早晨一點鐘的時候,賓客們才開始告退。躲在黑暗中的伽西莫多看著他們一一經過燈火輝煌的門廊,但沒有一個人是那個隊長。

  他心裡充滿了悲苦。有時他象疲倦了的人一樣望望天空。大片烏雲,沉重而淩亂,象黑紗吊床一般掛在綴滿星星的夜幕下,仿佛是張在天頂的蜘蛛網。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陽臺上的落地窗忽然神秘地打開了。那陽臺的石頭欄杆正好在他的頭頂上,從兩扇狹長的玻璃窗門裡走出兩個人來,窗門在他們身後無聲地合上了,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伽西莫多不無痛苦地認出男的正是那個漂亮的隊長,女的就是早上他看見在那同一個陽臺上向那軍官表示歡迎的姑娘。廣場上非常黑暗,玻璃窗門關上時垂下來的深紅色雙幅窗簾,使房間裡的燈光一點也透不到陽臺上。

  我們的聾子雖然聽不見那個年輕人和那個姑娘的談話,卻猜到他們是沉醉在溫柔的情話之中。那姑娘似乎允許那年輕人用手臂抱住她的腰,卻婉轉地拒絕了他的親吻。

  伽西莫多從下面看到了那本來不準備讓人看見因而特別出色的情景。他帶著悲苦心情觀察那種幸福,那種美。那可憐人的天性到底並不是緘默的,雖然他背駝得很難看,卻也同別人一樣會戰慄起來。他想到上蒼賦予他的悲慘的身世,想到女人、愛情和逸樂永遠從他眼皮底下溜過,他永遠只能觀看別人的幸福。而且在那種情景下最使他痛心,最使他厭惡和憤怒的,還是想到假如那埃及姑娘看見那種場面將會多麼傷心。夜確實相當黑,假若拉·愛斯梅拉達還在原先的地方(他斷定她還在那裡),不過那也太遠了,能看得見陽臺上那一對情侶的頂多只有他自己。這個想法使他覺得有了點安慰。

  這時那兩人的談話愈來愈親密了,那個姑娘似乎在請求軍官不要再向她要求什麼。伽西莫多只能看見姑娘那雙緊握著的美麗的手,含著眼淚的微笑,望著星空的眼睛以及那隊長熱情的俯視她的眼光。

  當那姑娘已經只能微微掙扎的時候,幸好陽臺的窗門忽然打開了,出現了一位老太太,那漂亮的姑娘好象很為難,軍官現出惱怒的神情,三個人一道進裡面去了。

  過了一會,一匹馬在門廊裡蹦跳起來,那渾身亮閃閃的軍官,披著夜間穿的斗篷從伽西莫多面前迅速走過。

  敲鐘人讓他走到了那條街的拐角,才用猴子般的敏捷在他身後一面跑一面喊道:「喂,隊長!」

  「你這惡漢想對我怎麼樣?」他說,一面在黑暗裡觀察向他一拐一拐地跑來的粗笨的人。

  伽西莫多已經跑到他跟前,大膽地抓住他的馬韁:「跟我走,隊長,有一個人想同您談談。」

  「見你的鬼!」弗比斯咆哮起來,「我好象在哪裡見過這只慌張的貓頭鷹。喂,掌櫃!你願意放開我的馬韁麼?」

  「隊長,」聾子回答道,「您是不是問我是誰呀?」

  「我叫你放開我的馬,」隊長不耐煩地說,「你這傢伙這樣吊在我的馬韁上幹什麼?你是把我的馬當成絞刑架了吧?」

  伽西莫多不但不放開馬韁,還打算讓那匹馬掉轉頭往回走,他不明白那隊長為什麼要拒絕,只得趕緊對他說:「來吧,隊長,有個女人在等您呢。」

  他又添上句,「是一位愛您的女人。」

  「少見的奴才!」隊長說,「他以為我非要到每個愛我的女人那裡去不可呢。要是她也跟你似的,一張臉活象貓頭鷹呢?去告訴打發你來的人,說我快要結婚了,叫她見鬼去吧!」

  「聽我說,」伽西莫多喊道,他以為只要一句話就能夠使他不再猶豫了,「是您認識的那個埃及姑娘呀!」

  這句話的確對弗比斯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可是並不是那個聾子所期望的那種影響。讀者也許記得,伽西莫多把囚犯從沙爾莫呂手中搶救出去以前不多一會,我們的漂亮軍官就同孚勒爾·德·麗絲一起退到陽臺窗門裡面去了。

  從那以後,他每次拜訪貢德洛裡耶府邸的時候,就提防著不去談論她,他想起她到底難免有點內疚。在孚勒爾·德·麗絲方面呢,她認為假若把埃及姑娘還活著的事告訴他,那就很不策略。於是弗比斯認為可憐的「西米娜」已經死去了,已經死去一兩個月了。隊長本來已經有好一陣在想著夜裡深深的黑暗,想著這種非人的醜陋,想著這陌生送信人那陰慘的聲音,想著那時已經過了半夜,想著那條街就跟碰到妖僧那個晚上一樣沒有行人,想著他的馬看見伽西莫多就直喘氣……「埃及姑娘!」他幾乎驚呆了似的喊道,「那麼,你是從陰司地府來的麼?」

  他用手去抓佩劍的柄。

  「趕快!趕快!」聾子說著就去拉馬,「從這邊走。」

  弗比斯用馬靴朝他的胸口狠狠地踢了一腳。

  伽西莫多眼睛裡閃出怒火,他做了一個打算向隊長撲過去的舉動,隨後又忍住了說:「啊!你是幸運的,有人愛你呢。」

  他在「有人」兩個字音上加重了語氣,一面放開馬韁說道:「滾你的吧!」

  弗比斯咒駡著,用兩個馬刺踢那匹馬,伽西莫多看著他鑽進街上的霧裡不見了。「啊,」可憐的聾子低聲說道,「連這點事也要拒絕!」

  他回到聖母院,點燈爬上了鐘塔,正象他猜想的那樣,那流浪姑娘還在原來的地方。

  她遠遠地看見了他,就向他奔過去。

  「只有你一個人呀!」她悲傷地握著漂亮的雙手說。

  「我沒有找著他。」伽西莫多冷靜地回答。

  「應該整夜等著他呀!」她生氣地說道。

  他看見她氣憤的樣子,明白那是在責怪他。「我下次好好地他吧,」他低下頭說。

  「走開!」她向他說道。

  他離開了她。她不滿意他呢,他寧願受她虐待也不願使她難過,他自己承擔了全部的痛苦。

  從那天起,埃及姑娘再也沒看見過他,他不再到她的小屋跟前來了。她頂多只有幾次看見那不幸的敲鐘人在一座鐘樓頂上悲哀地盯著自己。可是她一看到他,他就又躲開去了。

  我們應該指出,她對於可憐的駝子這樣甘心回避並不覺得怎麼不安,她心靈深處倒很同意他這樣做呢。在這一點上伽西莫多並沒有弄錯。

  她再也看不見他,可是感覺到有一個精靈在她的周圍,她的食物都在她睡著的時候由一隻看不見的手給換成了新鮮的。有一天早上她在窗口發現了一隻鳥籠。她的小屋頂上有一個雕像使她害怕,她在伽西莫多面前表示過幾次。一天早晨(因為這一類事都是在夜裡進行),她看不見那個雕像了,有人把它打破了。要爬到雕像那裡可得冒著生命危險才成啊。

  有幾個黃昏,她聽見有人藏在鐘樓斜簷底下唱著一支淒涼古怪的歌,好象在哄她睡覺。那是幾句沒有韻律的詩歌,正如一個聾子能夠作出的那樣:

  不要看臉孔,姑娘啊,要看那心靈,男人的心靈往往醜惡,有些心裡並沒有愛情。

  姑娘啊,樅樹並不美麗,並不象白楊那麼美麗,但它在寒冬裡還保持綠葉濃蔭。

  哎!提起這個有什麼用?

  不美的人生來就錯!

  美只愛美,四月對一月背過臉去。

  美就是完整,美就是全能,美是唯一的有生命力的東西。

  烏鴉只在白天飛翔,鴟梟只在黑夜飛翔。

  天鵝卻不管白天黑夜都能夠飛起。

  一天早晨,她醒來時看見窗口放著兩隻插滿了花的瓶罐。一只是水晶瓶,很好看很光亮,可是有裂縫,瓶裡裝的水流出來了,插在瓶中的花枯萎了。

  另一只是個粗糙平凡的陶罐,但它貯存著滿滿的水,插在罐裡的花依然新鮮紅豔。

  不知拉·愛斯梅拉達是不是故意的,她拿起枯萎的花束,整天抱在胸前。

  那天她再沒有聽到鐘樓裡的歌聲。

  她對於這一情況並不介意,白天她就撫愛加里,瞭望貢德洛裡耶府邸,低聲地同自個兒叨念弗比斯,或者拿麵包喂給燕子吃,這樣來消磨時間。

  她再也看不見伽西莫多,聽不到他的歌聲了,那可憐的敲鐘人好象已不在教堂裡面。可是有一天晚上,她正睡不著覺,想念著她那漂亮的弗比斯時,忽然聽到房間近旁有人歎氣。她害怕了,就起身來到窗口,在月光下看見一堆難看的東西橫躺在房門外,原來是伽西莫多睡在石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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