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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四 陶罐和水晶瓶

  日子一天天過去。

  寧靜漸漸回到了拉·愛斯梅拉達的心裡。極端的痛苦,象極端的歡樂一樣不會經久,因為它過於猛烈。人的心不可能長久停留在任何一個極端,那個流浪姑娘經受了太多的悲痛,以致僅僅剩下驚駭的心情了。

  有了安寧,她便又有了希望。她離開了社會,離開了生活,但她模糊地覺得並不是不可能再回轉去。她好象一個死人保留著打開自己的墳墓的鑰匙。

  她覺得曾經長久盤據她心頭的那些可怕的形象已逐漸遠遠離開了她,一切可怖的幽靈如比埃拉·多爾得許,雅克·沙爾莫呂,甚至連那個神甫,都從她心頭消失了。

  何況弗比斯還活著,她確信他還活著,因為她看見過他。弗比斯的生命便是一切。在遭受了一連串摧毀了她的致命打擊之後,她發現自己心中只有一樣東西依舊屹立不動,那便是她對那個隊長的愛情。因為愛情好象樹木一樣自行茁長,但把樹根埋在我們體內,並且在荒蕪的心坎裡繼續發綠。

  這種感情愈是盲目,就愈加頑強,這真是不可理解的事。在毫無道理的時候反倒是最最堅決。

  拉·愛斯梅拉達想起那個隊長時,當然是不無苦楚的。連他也會弄錯,也會相信那種不可能的事,也會以為寧肯為他犧牲一千次生命的人竟會用匕首刺殺他。這當然可怕呀。不過到底不能太責怪他,她不是自己承認了她的「罪名」嗎?她這個軟弱的姑娘不是對酷刑屈服了嗎?一切錯處都在她。她應該寧肯被削掉指甲也不要說那種話呀。總之,假若她能再看見弗比斯一次,哪怕一分鐘,她只要一句話或一個眼色,就能使他醒悟,使他回心轉意,她認為那是一定的。但也有幾件怪事使她覺得糊塗:那天她懺悔的時候,弗比斯的突然出現,還有同他一起的那個姑娘。她猜想那當然是他的姐妹了。這是一種不合理的解釋,但她對這種解釋感到滿意,因為她需要相信弗比斯依舊愛她,而且除了愛她之外不愛任何人。他不是這樣向她發過誓的嗎?象她那麼天真那麼輕信的人,還能想望別的什麼呢?何況,那種事公開化對於他不是比對於她更不利嗎?於是她等待著,她希望著。

  何況那座教堂,那隱藏她保護她救助她的教堂,它本身就是最好的止痛藥。那座建築莊嚴的線條,那姑娘周圍的一切事物都散發著一種虔誠的氣息,仿佛是從那座石頭建築的每個毛孔裡滲透出來的純潔安靜的思想,不知不覺地對她發生了作用。這座建築裡還有一些如此幸福如此莊嚴的聲音,使她病弱的靈魂得到安慰。值班教士單調的歌聲和聽眾回答神甫的聲音,有時聽不清,有時很響亮,窗上玻璃的均勻的顫動,象上百隻號角一般突然響起來的風琴聲,象大蜂房似的嗡嗡響的三座鐘樓,這個有著巨大音階的樂隊,它的音階從底層的群眾直達鐘樓,不斷上升下降,這些都使她的回憶、她的想像、她的痛苦平息下來了。那些鐘尤其使她覺得安慰,那些巨大的機器向她傾出洶湧的波濤,猶如一股強大的磁力。

  每天,朝陽也發現她更為安靜平和,呼吸得更好,更加有血色。她內在的創傷癒合以後,她又容光煥發起來,不過更為沉靜,更為安詳。她又恢復了從前的性情,甚至連同她的歡樂,她對那小羊的愛憐,她那好看的扁嘴的動作,她愛唱歌的習慣,她貞潔的羞怯。早上她小心地躲到房間角落裡去穿衣服,唯恐旁邊頂樓裡有什麼人從窗口上偷看。

  偶然不想弗比斯的時候,埃及姑娘就有幾次想起了伽西莫多。這是她和人類、和活人們之間唯一的聯繫,唯一的來往。不幸的人啊!她比伽西莫多更加和世界隔絕!對於機緣偶然送給她的這位陌生朋友,她一點也不瞭解,她常常責備自己沒有那種能使她對他的醜陋視而不見的感恩心情,她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慣那個敲鐘人的,他實在太醜了。

  她沒有把他給她的口哨從地上拾起,但這並不能阻止伽西莫多在最初幾天時時走來。她盡可能不在他送食物籃或水罐來的時候表現出太厭惡的樣子,可是只要有一點點這類表情他都看得出來,於是悲哀地走開去。

  有一次,正當她撫愛加里的時候,他忽然來了。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山羊和埃及姑娘親切地在一起,看了好一會,最後他搖著蠢笨的腦袋說道:「我的不幸正因為我還是過分象人,我情願完全是一頭牲畜,象這只山羊一般。」

  她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他回答她這一眼說:「啊,我知道是什麼原因。」說完就走開了。

  另一次他出現在他從來沒有跨進去過的小屋門口,拉·愛斯梅拉達正在唱一支古老的西班牙歌謠,她並不懂得歌詞的意思,但是因為波希米亞女人曾經在她幼年時唱著這支歌哄她睡覺,所以她一直記得這支歌。看見那醜惡的臉孔突然在她唱到一半時出現,她便做了個不樂意的表情停住不唱了。不幸的敲鐘人跪在門檻上,用哀求的姿勢合著兩隻難看的大手痛苦地說道:

  「啊,我求你繼續唱下去,不要趕走我吧!」她不願意使他難堪,就顫聲地繼續唱她的歌。她的驚恐逐漸消失,讓自己完全沉醉在歌聲的憂鬱氣氛裡了。

  他依舊跪在那裡,象在祈禱似的合著雙手,注意地屏息傾聽,眼光盯牢在埃及姑娘的亮晶晶的眼瞳上,好象他是從她的眼睛裡聽到她的歌聲的。

  還有一次,他又尷尬又膽怯地走到她跟前。「聽我說,」他好容易說出話來,「我有些話對你講。」她做了個願意聽的姿勢。於是他歎息起來,半張著嘴,有那麼一會兒好象準備講話,隨後卻看了看她,搖了搖頭,把臉埋在手裡慢慢走開了,使那埃及姑娘驚訝不止。

  刻在牆上的許多人像裡面,有一個他特別喜愛,他好象常常和他象兄弟般地交談著。有一次埃及姑娘聽見他向那個雕像說道:「啊,我為什麼不是象你一樣的石頭人呢!」

  有一天早晨,拉·愛斯梅拉達終於走到屋頂邊上,越過聖若望圓形教堂的尖頂望著廣場。伽西莫多在她的背後,他這樣安置自己,是想盡力躲避,免得那姑娘看見他會不高興。忽然埃及姑娘哆嗦了一下,一顆淚珠和一道歡樂的光芒同時在她的眼中閃亮,她跪在屋頂邊沿,痛苦地向廣場伸出手臂喊道:「弗比斯!來吧!來吧!一句話,只要說一句話,憑上帝的名義!弗比斯!弗比斯!」她的聲音,她臉上的神色,她的姿勢,她整個的人,都好象覆舟者在向遠處天際陽光裡歡樂的船兒呼救似的。

  伽西莫多俯身向廣場望去,發現引起這種溫柔熱烈的呼喚的對象,原來是一個隊長,一個年輕漂亮的騎士,全身閃耀著兵器和裝飾品,勒著馬從廣場的那一頭馳過,裝模作樣地向一個在自家陽臺上朝他微笑的夫人行禮。可是那軍官並沒有聽見不幸的姑娘喊他,他離得太遠了。

  然而可憐的聾子卻聽見啦,他胸膛裡迸出深深的歎息,轉身退了回來。

  他心中脹滿了他吞下的眼淚,用痙攣的拳頭使勁敲自己的腦袋,當他放下雙手,每只手裡都有一撮發紅的頭髮。

  埃及姑娘絲毫沒有注意他。他磨著牙齒低聲說道:「見鬼!就得象那種樣子!只要表面漂亮!」

  這時她依舊跪在那裡,異常激動地喊著:「啊,他在那邊下馬了!他要到那座房子裡去了!弗比斯!他聽不見我的喊聲!那個和我同時向他說話的女人真可惡!弗比斯!弗比斯!」

  聾子看著她,他是明白這種啞劇的。可憐的敲鐘人眼睛裡充滿了淚水,但他一滴也不讓它流下來。忽然他拽了拽她的衣袖,她回轉身來,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向她說道:「你願意我替你去找他嗎?」

  她快樂地喊了一聲。「啊,去吧!跑去吧!快一點!那個隊長!那個隊長!把他給我帶來!我會喜歡你的!」她抱住了他的膝蓋。他不禁悲哀地搖搖頭。「我會把他給你帶來的。」他用微弱的聲音說。隨後他就掉過頭忍住眼淚,連忙大踏步下樓去了。

  他到達廣場的時候,再也看不見什麼,只有那匹漂亮的馬拴在貢德洛裡耶府邸的大門上,那個隊長剛剛走進府邸去了。

  他抬頭望著教堂屋頂,拉·愛斯梅拉達還在那裡,還是原來那個姿勢。

  他向她悲哀地搖搖頭,隨後他就背靠著貢德洛裡耶府邸門廊的一根柱子,決心等候隊長出來。

  貢德洛裡耶府邸裡面正在舉行婚禮前的慶祝。伽西莫多看見好些人進去,卻沒看見一個人出來。他隨時向教堂頂上望一望,那埃及姑娘也象他似的紋絲不動。一個馬夫來把那匹馬解下,牽進府邸的馬棚裡去了。

  整個白天就這樣過去,伽西莫多靠著柱子,拉·愛斯梅拉達待在屋頂上,弗比斯呢,當然是在孚勒爾·德·麗絲的腳邊。

  夜晚終於到來了,一個沒有月亮的夜,一個昏暗的夜。伽西莫多枉自把眼睛盯在拉·愛斯梅拉達身上,很快就只看得見一個白點在暮色裡,隨後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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