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雨果 > 巴黎聖母院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三 聾子

  第二天早上她醒來的時候,明白自己睡了一個好覺,這件奇怪的事使她驚訝起來,她已經很久不習慣睡覺了。愉快的朝陽從窗洞口射進來,照到她的臉上,看見太陽的時候,她看見窗口還有一個使她害怕的東西——伽西莫多不幸的形象。她不自覺地用手遮住眼睛,可是沒用,她老是覺得透過自己玫瑰色的眼皮看見了那個用來扮演侏儒的假面具:獨眼,缺牙齒。她一直閉著雙眼,但卻聽見一個粗啞的聲音溫柔地向她說道:「別害怕。我是你的朋友,我是來看你睡覺的。我來看你睡覺,這對你沒有什麼壞處吧,不是嗎?

  當你閉著眼睛的時候,我在這裡看你有什麼關係呢?你瞧,我躲到牆後面去了,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這幾句話的聲調裡含有比這幾句話本身更為慘痛的成分,受了感動的埃及姑娘睜開了眼睛,他真的已經不在窗口了。她走到窗前去,看見那可憐的駝子坐在牆角,帶著痛苦的順從的表情。她努力克制住對他的厭惡,向他溫和地說:「來吧。」看見埃及姑娘的嘴唇在動,他以為她是在趕他走,於是他站起來,低著頭一跛一跛地慢慢走開去了,甚至不敢抬起充滿失望的眼睛向那姑娘看一眼。「來吧!」她喊道,可是他繼續走遠了。於是她沖出小屋向他跑去,抓住了他的胳膊。感覺到姑娘的接觸,伽西莫多便渾身哆嗦起來。

  他抬起懇求的眼睛,看見姑娘想把他拉到她身邊去,他臉色就變得又歡快又溫柔。她想把他拉進小屋,可是他堅持要待在門檻上。「不,不,」他說道,「鴟梟可不能到雲雀的窩裡去。」

  於是她姿態優美地坐在她的墊褥上,羊兒躺在她的腳邊,兩人好一會沒有動彈,默默地彼此對望著,一個是那樣優美,一個是那麼難看。每一刻她都在他身上發現更多的醜陋,她的目光從他的彎腿看到他的駝背,從他的駝背看到他的獨眼。她不明白全身如此奇形怪狀的人怎麼能夠生存。但是他臉上表現出那樣的悲哀和痛苦,使她有點心軟了。

  他首先說起話來:「那麼你是叫我回來嗎?」

  她肯定地點點頭答道:「是呀。」

  他明白點頭的意思。「哎!」他說,似乎猶豫著不想說下去,「因為……我是聾子。」

  「可憐的人!」埃及姑娘帶著善意的同情喊道。

  他痛苦地微笑起來。「你發現我不只有這個缺陷,不是嗎?是呀,我是聾子,我生來就是這副模樣,這真是可怕,不是嗎?你呢,你卻這麼漂亮!」

  在那不幸的人的語氣裡,有一種對於自身不幸的深深的感慨,使她沒有勇氣回答,何況即使回答,他也是聽不見的。他接著說道:

  「我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明白自己的醜陋。我把自己同你比較的時候,我就非常憐憫自己,我是多麼可憐的不幸的怪物呀!我一定使你把我當成野獸啦。你呀,你是一道陽光,一滴露珠,一支鳥兒的歌!我呢,我卻是一個可怕的東西,不象人也不是禽獸,是某種比腳下的石頭更粗硬、更難看、更不成形的東西!」

  於是他笑起來了,那是世界上最痛心的笑聲。他接著說道:

  「是呀,我是聾子。但你可以用表情用手勢對我講話,我有一個主人曾經教給我這種辦法。這樣,從你嘴唇的動作和你的眼光,我很快就會明白你的意思。」

  「好呀!」她微笑著說道,「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救我。」

  她講話的時候,他注意地看著她。

  「我明白了,」他回答道,「你問我為什麼要救你,你忘了,一天晚上,有個壞傢伙想把你搶走,第二天你卻在他們的可恥的刑臺上幫助了他。我即使付出性命也報答不了那滴水和那怕是一丁點兒的同情心呀。你已經忘掉那個壞傢伙了,但他卻還記得呢。」

  她非常感動地聽著他的話,一滴眼淚在那敲鐘人的眼睛裡滾動,卻沒有落下來,他好象在努力把它往肚裡吞。

  「聽我說,」他不再擔心眼淚掉下來了才說道,「那邊有兩座很高的鐘塔,一個人假若從那裡掉下去,還沒有掉到地上就會摔死。要是你願意我從那裡摔下去,你連一句話也不用說,只要用眼睛表示一下就行了。」

  於是他站了起來。這個怪人啊,那埃及姑娘雖然自己十分悲傷,卻還對他產生了幾分同情。她做了個手勢叫他不要走。

  「不,不,」他說道,「我不應該待得太久。你看著我,我就覺得不自在。你不肯掉轉頭去不看我,那是出於憐憫。我要去待在一個我看得見你,你卻看不見我的地方,這樣會好一些。」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隻金屬的小口哨說:「拿去吧。你需要我的時候,你想叫我來的時候,你不太害怕看見我的時候,就把這只口哨吹響吧。口哨的聲音我是聽得見的。」

  他把口哨放在地上便走了開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