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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五 母親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比得上一個母親看見自己孩子的小鞋更愉快的了,尤其假若它是節日星期日或受洗禮時穿的鞋,連鞋底上都繡著花的鞋,孩子還不會走路時穿的鞋。這種鞋又精美又小巧,穿著這種鞋是走不了路的,母親看見這種鞋就象看見了自己的孩子一樣。她向著它笑,吻它,同它談話。

  她自己問自己,人的腳真能夠那樣小巧麼?孩子不在身邊時,只要看見那美麗的小鞋,就仿佛是那柔弱可愛的小人兒在她跟前一般。她以為是看見了自己的孩子,看見了她的全身,活潑、愉快、精美的手,圓圓的腦袋,純潔的嘴唇,眼白發藍的亮晶晶的眼睛。假若是冬天,她便在地毯上爬行,好不容易爬到一張凳子上,那母親就戰戰兢兢地擔心她會爬到火爐跟前去。假若是夏天,就好象她腳步不穩地走到庭院裡,花園裡,去拔石板縫裡的雜草,天真地看著那些大狗、大馬,一點也不害怕,還同豆莢、花兒一起玩耍,弄得園丁在花壇上發現了砂子,在小徑上發現了泥土,嘀咕地抱怨起來。她周圍的一切都象她一樣笑著,閃亮著,嬉戲著,就連在她柔軟的鬈髮中間嬉戲的空氣同陽光也是笑眯眯的,歡快的。鞋兒把這一切呈現在母親的眼睛裡,象燭火一般把她的心熔化了。

  可是,孩子丟失了之後,環繞著這小鞋的成千個歡樂、嫵媚、溫柔的形象,就變成了種種可怕的東西。那繡花小鞋變得只不過是一種永遠使母親心痛的刑具。依舊是那同一根弦在振動,同一根最深刻最敏感的弦,可是彈奏它的不再是那安慰人的天使,而是一個魔鬼了。

  一天早上,當五月的太陽升起在澄藍的天空,加俄法洛①喜歡把耶穌從十字架上解下來的情景畫在這樣的背景上,羅蘭塔的隱修女聽見格雷沃廣場上響起一片車輪聲,馬蹄聲和鐵器碰響的聲音。她有些受驚了,便用頭髮把耳朵遮住不去聽,一面走過去跪著看她供奉了十五年的那個沒有生命的東西。

  ①加俄法洛(1481—1559),意大利畫家。

  我們已經說過,那只小鞋對於她就是整個宇宙,她的思想封閉在那只鞋裡面,到死不會出來的了。為了這只象可愛的玩具似的玫瑰色緞子的小鞋,她向上天吐露過多少痛苦的呼籲,傷心的歎息,吐露過多少祈禱和哭泣,那只有羅蘭塔的這間小屋知道了。比這只小鞋更可愛更好看的事物也從來沒有人流露過更多的悲哀呢。

  那天早上她好象比往常更加傷心,從外邊都聽得見她那尖聲的、令人心酸的悲歎。

  「啊,我的女兒!」她說道,「我的女兒!我可憐的親愛的小孩!我再也看不見你啦。這可完了!我總覺得還像是昨天的事。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您這樣快就把她帶走了,還不如早先就不要把她賜給我。難道您不明白孩子是我們肚子裡的一塊肉,不明白失掉孩子的母親就不再相信上帝了嗎?啊,我真是個倒運的人,偏偏在那天出門去了!主啊,主啊!您這樣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了,可見您從來沒看到過她同我在一起,我怎樣快樂地抱著她在爐邊烤火,她怎樣含著我的奶頭甜笑,把腳伸到我的胸口,一直伸到我的嘴唇上。

  啊,要是您看見過這些,我的上帝,您就會同情我的歡樂了,就不至於把我心頭唯一的愛情奪走了!難道我真是這樣可憐,主啊,使您看也不看我就懲罰我嗎?唉!唉!鞋還在這裡,可是那腳在哪兒呀?整個身子又在哪兒呀?

  孩子在哪兒呀?我的女兒,我的女兒!人們對你做了些什麼?主啊,把她還給我吧!我跪著向您禱告了十五年,把膝蓋都磨破了。我的上帝,這難道還不夠麼?把她還給我吧,哪怕只有一天也好,一個鐘頭,一分鐘也好。把她還給我一分鐘,主啊!然後把我永遠扔給魔鬼吧!啊,要是我知道在什麼地方能夠拽住您的袍子邊兒,我就會用我的兩隻手抓住它,那您就只好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啦!主啊,她這只漂亮的小鞋,難道您就不憐惜嗎?您能用十五年的苦刑來懲罰一個可憐的母親嗎?慈悲的聖母,天上慈悲的聖母啊!我那孩子,我那親生的孩子,人家把她搶去了,偷去了,在叢林裡把她吃掉了,還喝了她的血,嚼碎了她的骨頭!慈悲的聖母,可憐我吧!我的女兒!我要我的女兒!哪怕她是在天堂裡,對我又有什麼好處?我不願要您的天使,我只願意要我的孩子!我是一隻母獅子,我要我的小獅子!啊,我要伏在地上,把我的頭在石板地上磕碰,我要詛咒自己,我要咒駡您,假若您把我的孩子留著不還我!您看我把自己的手臂都咬傷啦,難道慈悲的上帝會沒有憐憫心嗎?要是我的孩子在我身邊,她會象太陽一般使我溫暖,儘管人們只給我一點鹽和黑麵包!上帝我主!我不過是一個卑微的罪人,可是我的女兒使我成了虔誠的信徒。由於愛她,我心頭充滿了宗教信仰,她的微笑象通往天堂的門戶,我從她的微笑裡看見了您。請讓我能再有一次,僅僅一次,把這只小鞋穿在她那粉紅色的腳上,然後在對您的讚美聲中死去。我的聖母啊!啊,十五年啦!現在她一定長大了!不幸的孩子啊!什麼?難道我真的不能再看見她了嗎,也不能在天上再看見她了嗎?因為我是進不了天堂的。啊,多慘!

  只有她的鞋在這裡,就只這樣罷了!」

  不幸的母親撲到那只小鞋上,十五年來,那只小鞋成了唯一能安慰她的東西,也是唯一使她失望的東西,就象發現孩子丟失的那天一樣,她五內崩裂,哭得死去活來。對於丟失孩子的母親,永遠都像是剛剛把孩子丟失了似的,這種悲痛是不會過去的,喪服已經相當破舊褪色,而心依舊是漆黑一團。

  這時,一陣陣富有生氣的孩子歡樂的聲音從小屋外傳來,每次聽見了他們的聲音,那可憐的母親都要躲到她那象墳墓一樣的小屋的最暗的角落裡去,好象是為了好把耳朵貼在石板地上不去聽他們。這一次卻相反,她忽然直挺挺地站起來留心聽著,一個小男孩正在說:「今天要絞死一個埃及女人。」

  用我們看見過的蜘蛛撲向一隻在蛛網上發抖的蒼蠅那樣的突然一跳,她就跳到了窗口。讀者知道,那窗口是朝向格雷沃廣場的,的確有一架梯子放在那永久性的絞刑架跟前,執行絞刑的劊子手正在忙著整頓由於潮濕生了鏽的鏈子,周圍有一群人圍著。

  那一群說說笑笑的孩子已經走遠了,小麻袋用眼睛找尋一個過路人,好向他打聽。她發現就在她的小屋近旁有一個神甫,裝出在讀那本公用祈禱書的樣子,但他的心思好象並不在鐵柵裡的祈禱書上,而是在那個絞刑架上,他不斷朝那邊投去狂亂的惡狠狠的眼光,她認出那是若紮斯的副主教先生,一個神聖的人。

  「神甫,要在那裡絞死誰呀?」

  神甫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她又問了一遍,他才說:「我不知道。」

  「那邊有幾個孩子說是要絞死一個埃及女人呢。」隱修女說道。

  「我想是吧。」神甫說。

  於是巴格特就發出一串瘋瘋癲癲的笑聲。

  「教姊,」副主教問道,「那麼你很恨埃及女人吧?」

  「我恨不恨她們?」隱修女喊道,「她們是巫婆,是偷小孩的人呀!她們吞吃了我的小女兒,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我再沒有心了,她們把我的心吃掉了!」

  她的樣子可怕極了,神甫冷漠地看著她。

  「我特別恨其中的一個,我詛咒過她,」她又說,「那是一個姑娘,她的年齡和我的女兒差不多,要是她母親沒有把我的女兒吃掉的話。這條小毒蛇每次經過我的屋子,就使我的血往上湧!」

  「得啦,教姊,高興起來吧,」象墳頭石像一般冷酷的神甫說,「你要親眼看著死去的就是她呀。」

  他腦袋耷拉在胸前,慢慢走開了。

  隱修女快樂地揮舞著胳膊。「我早就說過她是要上絞刑架的!感謝你,神甫!」她喊道。

  於是她大踏步在她那洞穴的鐵格窗口前走來走去,頭髮蓬亂,眼睛閃亮,又用肩膀往牆上撞,好象一頭已經餓了很久的籠中惡狼,此刻知道快要有東西下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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