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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我是純潔的,我靈魂裡充滿了明淨的光輝,沒有誰的頭抬得象我那樣高,象我那樣驕傲,沒有誰象我那樣精神煥發。神甫們同我談論貞潔,學者們同我談論教義。是呀,科學對於我就是一切,她是一位姐妹,一位令我滿意的姐妹。隨著年歲的增長我並不是沒有別的念頭的,不止一次我的肉體由於一個女人走過而衝動起來,我在少年時就以為被生活窒息了的這種男人的生理和血液的精力,不止一次痙攣地解開了把我這可憐人拴在神壇冰冷石頭上的鐵鍊。但是齋戒、禱告、學習和修道院的禁欲制度,又使我的靈魂重新成了我軀體的主宰,於是我回避一切婦女,此外我就只好打開書本,使我頭腦裡一切不潔的煙霧消失在科學的崇高之前。幾分鐘後我便覺得我遠離塵世雜務,我又在永恆真理的安詳的光輝面前變得寧靜嚴肅起來。在教堂裡,在大街上,在田野中,魔鬼曾經多次用在我面前經過的婦女的模糊影子來誘惑我,但是她們很少出現在我的思想裡,我輕易地把魔鬼打敗了。哎,假若勝利已經不在我這邊了,那是上帝的錯誤,他沒有讓人具有和魔鬼同等的力量啊。聽著!有一天……」

  說到這裡,神甫又停頓了一下,犯人聽見他胸中迸出幾聲歎息,那聲音好象是在垂死掙扎。

  他接著說下去:

  「有一天,我坐在我那小房間的窗口……我當時正在讀一本什麼書呀?

  啊,這些事在我腦子裡亂成了一團,我正在讀書。那窗戶是朝著一個廣場的,我聽見一陣鼓聲和音樂聲,因為它擾亂了我的沉思,我憤怒地向廣場望去。

  那時我所看見的,別的許多人也都看見的,是一種不是人類的眼睛應該看見的景象,在那邊,在石板路當中,那時正當中午,有很好的陽光,有個人正在那裡跳舞,一個十分美麗的姑娘。上帝應當選她當聖處女,選她當他的母親,假若他誕生時她早已在世,他一定願意自己是她生下的呢。她的眼睛又黑又亮,頭髮有幾根被陽光照著,象金絲一般閃閃發光。她的腳跳起舞來就象車輪的輻條在迅速轉動。在她的頭上,在烏黑的髮辮中間,有些金屬的發針在陽光裡閃亮,在她的額頭上形成一圈星星。她那釘著許多亮片的天藍色衣服,象夏夜的天空一般,閃出千萬道光芒。她的柔軟的淺褐色胳膊繞著她的身子一收一放,好象兩條帶子。她的身材漂亮極了。啊,那光輝的形體,甚至在太陽光裡也像是發光的東西一般!……哎,姑娘,那就是你呀。我又驚異,又沉醉,又迷惑,我聽任自己一直望著你,望到我驚恐地戰慄起來,我覺得命運的手已經把我抓住了。」

  情緒激動的神甫又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已經半著迷了,我就試著要抓住什麼免得墮落。我想起了撒旦早已向我張開過的羅網。我眼前的人具有那種非凡的美,那只能是從天上或地獄裡來的。她不是那種用一點兒人間凡土造成的,內心閃耀著女性心靈微光的單純的姑娘,她是一位天使,但她是從黑暗裡誕生的,從火焰裡誕生的,而不是從光明裡誕生的。正當我在這樣想的時候,我看見她身邊有一隻小山羊,一種經常同巫師在一起的動物,在笑著看我。中午的陽光把它的犄角照得象火一樣發光。於是我看到了魔鬼設下的圈套,我再不懷疑你是從地獄裡來的,是來使我墮落的,我是非常相信這一點了。」

  神甫面對面看著犯人,接著又說下去:

  「我現在依然相信這一點,而且魔法也逐漸在發生作用。你的舞步在我頭腦裡旋轉起來,我感到那神秘的符咒已經控制了我,本來應該清醒的現在都在我靈魂裡睡著了,就象在雪地裡死去的人一般,我倒慶倖這種睡眠的來到。忽然你唱起歌來了。我怎麼辦呀,我這個不幸的人?你的歌聲比你的舞蹈更加迷人,我想逃,但是辦不到,我似乎被釘在——似乎在地上生了根,好象石頭人一樣。我只好依舊站在那裡,我的雙腳冰冷,頭卻熱得發暈。最後,也許你可憐我啦,停止了歌唱走開了。那燦爛的幻景,那甜美的音樂,逐漸在我的眼裡和耳裡消失了,於是我跌倒在窗下的角落裡,比倒下的塑像更僵硬更脆弱。晚禱的鐘聲把我驚醒了,我清醒過來便想逃開去,可是,哎,我心裡有什麼東西已經垮掉,再也扶不起來,好象有什麼東西壓在我身上,使我再也逃不掉了。」

  他又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從那一天起,我就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我打算重新採用我的治療方法:修道院、神壇、工作、書籍。真笨啊!當熱情的頭腦開始失望的時候,科學變得多麼空虛!姑娘,你知道從此我在書本和我自己身上看見的是什麼?是你,是你的形象,是那天在我面前的燦爛的形象。但這個形象不再是原來的顏色,它變成了陰森的、慘淡的、幽暗的,好象望太陽望得太久之後在眼前跳動的一圈黑影。

  「我擺脫不了這個形象,我常常聽見你的歌聲在我腦子裡鳴響,看見你的腳在我的祈禱書上跳舞,夜裡在夢中,你的形象便滑過我的肉體。我希望看見你,觸摸你,想知道你是什麼人,看看你和你留給我的那個完美的形象是否完全一樣,我以為那樣一來,也許能讓事實把我的幻夢粉碎。總之,我希望有一個新的形象來消滅那前一個形象,因為前一個使我無法忍受。於是我到處尋找你,我又看見你了。多麼不幸!看見過你兩次以後,我便希望看見你一千次,希望常常看見你。所以,在那通向地獄的斜坡上,怎麼可能停住不往下滑呢?所以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魔鬼系在我翅膀上的長線,另一頭卻系在你的腳上。我變得跟你一樣到處流浪起來,我在許多大門口等候你,在許多街角上窺伺你,在我的鐘塔頂上偷看你。回到我的房間後我就更加入迷,更加失望,更加瘋癲,更加喪魂失魄!

  「我終於知道了你是什麼人,是埃及人,是波希米亞人,是流浪的人和漂泊的人,那還能同巫術沒關係嗎?聽著!我希望通過訴訟來把我身上的魔法解除掉,有一個女巫曾經把勃羅諾·達斯特迷住,他把女巫燒死了,自己也就痊癒了。我知道這件事,我也想試一下這種解脫方法。我首先禁止你到聖母院一帶來,以為你不再來,我便能把你忘記了。你不遵守禁令,於是我想把你搶到手。有一天晚上我捉住了你,我們是兩個人,正當我們已經把你捉住時,那倒黴的軍官來了,他放走了你,從此就開始了你的不幸,還有我的和他的不幸。最後我不知怎麼辦,不知道會怎麼樣,只好把你捨棄給那個軍官,我以為這樣我就會痊癒了,象勃羅諾·達斯特一樣。但我又混亂地想到要用訴訟的辦法把你弄到手,想著把你關進監牢我就能得到你,在那個地方你就不能逃避我了。你佔有我的心這麼久,也該讓我來久久地佔有你啦。

  一個人只要幹了一件壞事,就想幹盡一切壞事,除非發了瘋才會中途停止!

  罪惡的另一頭有令人昏迷的歡樂呢。一個神甫同一個女巫在牢房的草席上是能夠沉醉在那種歡樂裡的!

  「於是我控告了你,碰見你時我就嚇唬你,我讓你掉進我的圈套,但我堆在你頭頂的風暴,帶著威脅與閃電消逝了,因為我還有點猶豫不決,我的計劃裡有些可怕的成分使我退縮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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