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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她是這樣麻木、呆定、凝冷,幾乎沒有聽見她頭頂上一扇活門兩三次打開的聲音,甚至也沒有注意到那裡透進來的一絲光亮,有人扔給她一塊黑麵包。獄卒的這種按時的到來,就是她和活人之間唯一的聯繫了。

  還有一個東西機械地佔據著她的聽覺:那便是從屋頂石板縫裡流出的水每隔一定的間歇就滴下來,她呆呆地聽著水滴落在身邊小水潭裡的聲音。

  這滴在水潭裡的水,就是她周圍僅有的響聲,就是告知她時間的鐘錶,就是地面上所有的聲音裡面唯一能到達她那裡的聲音。

  不管怎麼說,在那只有泥漿和黑暗的處所,她總算還能感覺得到冰冷的水滴落到她的胳膊和雙腳上,這使她戰慄。

  她到這個地方多久了?她一無所知。她只記得在什麼地方有人判了某個人的死刑,這之後她便給帶到了這裡,只記得她是在黑夜和沉寂中凍醒過來的。她手上戴著手銬,腳踝上戴著腳鐐,鐵鍊丁當地響著。她明白了自己的周圍只有牆壁,身子底下只有滴滿了水的石板地和一張草席,但沒有燈,沒有通風口。她只好坐在草席上,有時為了換一下姿勢,便去坐在地牢的最後一級石階上。有一會兒,她試著去數那水滴向她報告的黑暗的分秒,可是一個病弱的頭腦所做的這個悲慘的努力,很快就在她腦子裡自行粉碎,留給她的只是呆木的感覺。

  某一天或是某個夜晚(因為中午或半夜在這個墳墓裡都是同一種顏色),她聽見頭頂上有一種響聲,比往常給她送來麵包和水的獄卒開門的聲音要響些,她抬起頭來,看見寂靜的地牢拱頂上的活門縫隙裡透進了一線紅紅的亮光,同時那沉重的活門響起來。活門在生銹的鎖鏈上軋軋地磨響一陣便轉開了,她看見一盞燈,一隻手和兩個人的下半截身子,門太矮,她瞧不見他們的頭,燈光太耀眼了,她只好把眼睛閉上。

  她睜開眼睛時,活門已經關上,燈放在一級石梯上面,一個男人隻身站在她的面前。他從頭到腳裹在一件黑色衣服裡,臉上蒙著一塊黑頭巾。他全身任何部分都看不見,包括他的臉和手,仿佛是一件直立著的長長的屍衣,但在那件屍衣裡面好象有什麼東西在顫動。她向這個幽靈一般的東西呆定定地望了幾秒鐘,她或他誰都不說話,真像是兩尊塑像面面相對。這個地洞裡好象只有兩種事物還有些生氣:那就是潮濕空氣引起的燈芯的爆響聲和從屋頂滴下的水聲——它用單調的淅瀝聲應和著那有規律的爆響,使燈光在水潭打皺的表面上的光圈抖動起來。

  犯人終於說話了:「你是誰呀?」

  「一個神甫。」

  這句話,這種語氣,這個聲音,使她禁不住戰慄起來。

  神甫又用清楚沉重的聲音問道:

  「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麼?」

  「準備去死。」

  「啊,」她說,「很快了吧?」

  「明天。」

  她高興地抬起的頭又垂下去了。「時間還是太長了!」她低聲說道,「為什麼不在今天呢?」

  「那麼你很難受嗎?」神甫沉默了片刻問道。

  「我很冷。」她回答。

  她用手握住自己的雙腳,這是不幸的人感到寒冷時常有的動作,就象我們看見過的羅蘭塔裡那個隱修女一樣。她的牙齒也碰得直響。

  神甫似乎用他那蒙在頭巾下面的眼睛環顧了一下這所牢房。

  「沒有亮光!沒有爐火!泡在水裡!真可怕!」

  「是呀,」她用不幸給她造成的驚慌語氣說道,「全世界都有白天,為什麼他們只給我黑夜呢?」

  「你可知道,」神甫又沉默了一會說,「你是為什麼到這裡來的嗎?」

  「我想我是知道的,」她把瘦瘦的手指按住額頭,好象為了幫助記憶,「可是我又不知道了。」

  突然她象小孩子一般哭起來了。「我想離開這個地方,先生,我冷,我害怕,並且有些討厭的東西在我身上爬。」

  「那麼,跟我來吧。」

  神甫一面說一面抓住她的胳膊。這不幸的人本來已經連五臟六腑都凍僵了,但神甫的手還能使她感覺到是冰冷的。

  「啊,」她低聲說,「這是『死亡』的冰冷的手呀。你究竟是誰?」

  神甫把頭巾拿掉了。她盯著瞧,原來就是那個長久跟蹤她的人的陰森森的臉孔,那個在法洛代爾家裡出現在她崇拜的弗比斯頭頂上的腦袋,那雙她上次看見在一把尖刀旁邊閃亮的眼睛。

  這個危害她的幽靈,這個曾經把她從災難推到災難,使她遭受刑律的幽靈的出現,使她從呆木狀態中驚醒了,那一直遮住她的記憶的厚厚的幕布好象突然拉了開來,她的全部悲慘遭遇,從法洛代爾家那個晚上到杜爾內爾法庭的審判,一下子都回到了她的心裡,不象往常那樣模糊混亂,而是清楚的、鮮明的、跳動的、可怕的。已經一半消失並且幾乎被痛苦抹掉了的這些記憶,通通被站在她跟前的這個陰森森的男人召喚回來,就象人們用隱顯墨水寫在白紙上看不出來的字,一挨近火就清楚地顯現出來一樣。仿佛她心頭所有的傷口同時給撕裂開來,流著鮮血。

  「啊,」她用雙手捂著眼睛,痙攣地哆嗦著嚷道:「原來是那個神甫!」

  隨後她便垂下無力的胳膊,依舊低著頭坐在那裡,眼睛盯在地上,一言不發,不斷地哆嗦。

  神甫望著她,那眼光就象一隻長久地在高空盤旋的鷂鷹,死盯住躲在麥田裡一隻可憐的雲雀不放,它悄悄停止了回旋,突然象閃電般朝雲雀撲去,用爪子把它捕獲。

  她用極低的聲音說:「完結吧,完結吧,再來最後一下吧!」她恐懼地把頭縮在兩肩當中,仿佛羔羊在等待屠夫的那致命一刀。

  「是我把你嚇住了嗎?」他終於問道。

  她沒有回答。

  「是我把你嚇住了嗎?」他重複問了一遍。

  她的嘴唇似笑非笑地動了一下:「是呀,劊子手在同犯人開玩笑呢,他已經跟蹤我嚇唬我威脅我好幾個月了。要是沒有他,我的上帝,我該多麼幸福!就是他把我丟進了這個深淵!啊,天哪!就是他殺害了……就是這個傢伙殺害了他,我的弗比斯!」

  說到這裡,她突然大哭起來,抬眼望著神甫:「啊,可惡的東西,你是什麼人?我對你做了什麼,使你這樣恨我?啊,你為什麼要反對我?」

  「我愛你!」神甫大聲說道。

  她的眼淚忽然止住不流了,只用癡呆的眼光看著神甫。神甫跪在那裡,用火焰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你聽見嗎?我愛你!」他又大聲說。

  「什麼樣的愛?」那不幸的姑娘戰戰兢兢地問道。

  「下地獄的人的愛!」他回答。

  兩人都被感情的重量壓倒了,好一會沒出聲,他是瘋瘋癲癲的,她卻是呆定定的。

  「聽著,」神甫終於恢復了異常的平靜,說道,「你會完全明白的,我要把我在上帝似乎看不見我們的漆黑的夜晚捫心自問時都不敢向自己說的話告訴你。聽著,姑娘,在遇見你之前,我是幸福的……」

  「我也是呀!」她有氣無力地歎息道。

  「不要打斷我的話。是呀,我本來是幸福的,至少我以為自己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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