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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他在俄當學院門前停下來歇一歇,他就是在這個學校開始他的所謂學業的。按照這個頑皮學生的習慣,他每次經過這所學校門前,總要去侮辱大門道右邊的紅衣主教比埃爾·倍爾特昂的塑像,這是一種無賴行為,正如勃裡雅伯在引用賀拉斯的諷刺詩句時感歎地說的:「我曾經是無花果樹的樹幹」①。

  ①詩句原文是拉丁文。

  他的冒犯是很嚴重的,所以塑像的題詞都幾乎看不清了。這回他照例在雕像前站住,街上寂無行人,他迎風懶懶地扣衣服時,看見一個人影向他移過來,腳步那麼慢,使他有足夠的時間看清楚那個人影是披著斗篷戴著帽子的。那人影來到他跟前便停住了,跟倍爾特昂的塑像一般紋絲不動。他看著弗比斯,瞳孔象夜間的貓一樣閃閃發亮。

  隊長是有膽量的,他並不在乎一個手持短棍的強盜的突然襲擊,可是這個走動的塑像,這個盯住他看的可怕的男子,使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當時流傳的話,說有個妖僧夜間出沒在巴黎街頭。他嚇得呆呆地站了幾分鐘,最後勉強打破沉默笑起來。

  「先生,假若你是個強盜,象我希望的那樣,」他說道,「那你可真像是一隻啄核桃殼的鷺鷥啦,我是一個破落戶的兒子,親愛的,去打別的主意吧。這個學校的小禮拜堂裡倒有些真正的做十字架的木料,藏在倉庫裡。」

  那個人影從斗篷裡伸出手來,老鷹似的猛一下抓住弗比斯的胳膊,並且說起話來:

  「弗比斯·德·沙多倍爾隊長!」

  「見什麼鬼!你居然知道我的姓名!」弗比斯說。

  「我不但知道你的姓名,」披斗篷的人用一種好象墓中人的聲音說,「我還知道你今天晚上有個約會。」

  「是呀!」弗比斯驚呆了。

  「在七點鐘。」

  「就在一刻鐘以後。」

  「在法洛代爾家裡。」

  「對極了!」

  「那個聖米歇爾橋頭的蕩婦。」

  「那個聖米歇爾大天使,就象禱告文裡所說的那樣。」

  「邪惡的東西!」那影子吼道,「是同一個女人吧?」

  「你說對了。」

  「她名叫……」

  「拉·愛斯梅拉達,」弗比斯愉快地說道,他又逐漸恢復了那種不在乎的神情。

  聽到這個名字,那人影便使勁搖晃弗比斯的胳膊。

  「弗比斯·德·沙多倍爾隊長,你撒謊!」

  誰要是在那個時刻看見隊長漲紅的臉孔,看見他往後一跳,使勁抽回被抓住的胳膊而且驕傲地按著劍柄的樣子,一定會嚇壞了。那個情景很象唐·璜與石像①之間的角鬥。

  「耶穌和撒旦②啊!」隊長喊道,「姓沙多倍爾的人是不習慣聽到這種字眼的!我料你不敢再說一遍!」

  ①唐·璜是西班牙傳說中的貴族青年,法國十七世紀劇作家莫裡哀以他為主角寫過一出五幕喜劇;十八世紀時高乃依為之寫過韻文劇;英國詩人拜倫為之寫過一部反映當時政治生活的詩體小說(未完成);莫紮特曾與羅倫左以他為主角合作寫過一齣歌劇;俄國詩人普希金也是以他為主角創作了詩劇《石客》。
  ②撒旦是西方神話中惡魔之王。


  「你撒謊!」那人影冷冷地說道。

  隊長氣得磨牙。妖僧、幽靈、迷信的傳說……他此刻通通忘掉了,只看見一個男人和一種侮辱。

  「啊,那好得很!」他用被憤怒堵塞住的聲音結結巴巴地說著,哆嗦著拔出寶劍(因為憤怒也象恐怖一般使人發抖),「就在這裡!馬上!比劍吧!比劍吧!把血滴在石板路上!」

  那一位卻動也不動,看見對方有了戒備,他就打算自衛了。「弗比斯隊長,」他用發抖的聲音說,「你忘記你有約會了。」

  象弗比斯這種感情容易衝動的人,很象煮沸了的奶油湯,只要灑上一滴冷水就能使它平靜下來。這句簡單的話使隊長手中亮閃閃的劍垂下了。

  「弗比斯,」陌生人接著說道,「明天,後天,一個月或者十年之後,無論何時吧,你總能看見我是準備好要砍掉你的腦袋的。但是先去赴你的約會吧。」

  「真的呢,」弗比斯說,就像是對自己讓步了,「同一位姑娘,或是同一把劍約會,都是挺有意思的。可是我不明白當我兩樣都能得到的時候,為什麼為了前一個就要丟掉後一個。」

  他把劍插回了劍鞘。

  「赴你的約會去吧。」陌生人又說。

  「先生,」弗比斯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非常感謝你的好意。的確,明天還有時間在亞當神父的汗衫上戳幾個洞洞呢。謝謝你允許我再度過可愛的一刻鐘。我的確希望你躺在血泊裡,然後我趕到我的美人那裡去,在這種情況下讓女人們等一等是很有風度的。但你倒像是個熱心的人,最好還是把我們的決鬥留到明天吧。那麼我要赴約會去了。約定的時間是七點,你知道。」

  說到這裡,弗比斯搔了一下耳朵,「啊,天哪!我忘了!我沒有錢去付那討厭的閣樓的租金呢,何況那老婦人還要人家先付錢。她是不會讓我賒欠的!」

  「把這錢拿去付吧。」

  弗比斯感到那只冰冷的手塞給他一個大銀幣,他禁不住收了這錢,並且緊握那人的手。

  「天呀!你真是個好人!」

  「但是有一個條件,」陌生人說,「為了證明你是對的而我是弄錯了,你必須把我藏在一個角落裡,好讓我看看她是不是你告訴我的叫那個名字的姑娘。」

  「啊,」弗比斯答道,「這對我倒是一樣的。我們要在名叫聖瑪爾泰的那個房間裡約會,你可以躲在隔壁那間小屋裡隨便看。」

  「那就走吧。」影子說道。

  「聽你吩咐,」隊長說,「依我看,不知你是不是魔鬼本人。但是今天晚上我們交個朋友吧,明天我要還你的債——錢的債和劍的債。」

  他們開始急匆匆地趕路,幾分鐘後,河水的聲音告知他們已經到了當時擠滿了房屋的聖米歇爾橋。「我先把你領進屋去,然後去找我的美人,她准是在小沙特雷門附近等我。」

  那個同伴一句話也不回答。自從他倆並肩而行,他就一聲不響。弗比斯在一家門前停住,使勁地敲門。一線亮光從門縫裡透了出來。「誰呀?」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問道。「上帝的身子!上帝的腦袋!上帝的肚皮!」弗比斯回答道。門馬上打開了,看見一個抖抖索索的老婦人拿著一盞抖抖索索的燈。老婦人彎腰曲背,衣服破破爛爛,腦袋搖搖晃晃,眼睛眯得很細,頭上頂著一塊抹布,手上臉上和脖子上都佈滿皺紋,因為已經沒有牙齒,嘴巴癟了進去,白頭發一直披到嘴邊,象嘴上長著鬍鬚的貓臉。她的住所內部的景象也同她一般破爛。牆上蓋滿灰塵,天花板上是黑黑的椽子,一個每個角上都有蜘蛛網的破爐灶,屋子當中有幾張缺腿的桌凳,一個肮髒的小孩在玩爐灰。較遠的一頭有一道樓梯通到天花板上面的樓門口,鑽進這個象賊窩似的房間時,弗比斯那位同伴就把斗篷拉起來遮住眼睛。隊長卻象撒拉遜人一般咒駡著,急忙炫耀著一枚象可敬的雷尼埃所謂的「太陽般閃亮的銀幣」,而且還說「要聖瑪爾泰的房間」。

  老婦人象接待貴人似地接待他,把銀幣放進抽屜,這就是披黑斗篷的人剛才給弗比斯的那一枚。當她轉過身子,那個穿著破衣爛衫長髮的男孩,剛才還在玩爐灰的,就很靈巧地走近抽屜,拿走了銀幣,並在那裡放下一片他從柴火上摘下來的枯葉。

  老婦人向那兩位她稱為紳士的人打了手勢,叫他們跟著她,她自己先爬上樓梯,上了樓,她便把那盞燈放在一隻箱上,對這所房子很熟悉的弗比斯便打開一扇通到一個黑暗小間的門。「進去吧,親愛的,」他向他的同伴說道。那個穿斗篷的人一句話也沒講就聽從吩咐走進了那個陋室。他剛一進去,門就重新關上了。他聽見弗比斯把門上了閂就馬上同老婦人一道下樓去了,燈光也隨著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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