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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二 老鼠洞

  請讀者允許我們還是來談我們昨天由於伴同甘果瓦跟蹤拉·愛斯梅拉達而離開了的格雷沃廣場吧。

  那是上午十點鐘。一切都顯示出節日後第二天的景象。石板路上到處是垃圾、帶子、破布、成束的羽毛、火炬上滴下的蠟油、公共宴飲時吃剩的食物渣。成群的市民到處遊蕩著,用腳去踢那些燒剩一半的火炬,站在柱子房前面迷迷忽忽地回憶昨天懸掛過的漂亮帷幔,今天只好把看掛帷幔的釘子當作最後的歡樂了。賣果子露和啤酒的人們滾著大桶從人群中穿過,那些有事在身的人來來去去。商人們在店鋪門口交談,互相打招呼,大家都在談論節日、使臣、科勃諾爾和愚人王,看看誰說得最有趣,笑得最起勁。這時,四個騎馬的軍警走來站在刑台的四角上。遍佈廣場的群眾中大部分已經聚集到刑台周圍來了,為了要看一次小規模的刑法的執行,人們只好安靜地、不耐煩地等待著。

  假若讀者看過了廣場到處的喧鬧活躍的景象之後,此刻把眼光轉向那座形成了碼頭西邊一角的半哥特式半羅曼式的羅蘭塔,就會注意到它的前牆角上有一本公用祈禱書,燭火輝煌地照耀著它,有一間小披屋給它遮風擋雨,有一道鐵柵欄使小偷無法進去,但人們卻能夠隨時翻讀它。祈禱書旁邊有一個尖拱頂窗洞,兩個十字形鐵柵欄擋在窗洞口。窗洞開向廣場,它是那間沒有門的房屋唯一能透進點空氣和陽光的所在。小屋緊嵌在那古老宅第第一層的厚牆上,充滿了深深的和平與悲哀的岑寂,儘管巴黎最擁擠最熱鬧的公共廣場在它附近騷動和喧嚷。

  這所小屋子大約在三個世紀以前就聞名於巴黎了,那是羅蘭塔的女房主羅蘭德夫人在她自己的房子裡挖修來給她那死於十字軍之役的父親守喪的。

  她把自己永遠禁閉其中,在那座宅第裡她除了這個洞穴之外再沒有給自己留下什麼東西,門和窗戶不管冬夏總是開著。在把宅第裡其餘的東西都舍給窮人或獻給上帝之後,那位哀傷的女士在這座提前修好的墳墓裡等死實際上已經等了二十年,她日日夜夜為她父親的靈魂禱告。她穿著一身黑色喪服,在塵埃裡睡覺,連一塊當枕頭用的石頭都沒有,僅僅靠過路人放在窗口邊上的麵包和水來活命。她就這樣在捨棄了一切之後接受別人的施捨。她死了,人們把她放進另外一個墓穴裡去了,於是就把這間小屋永遠留給了那些傷心的妻子、母親或女兒,她們常常到這兒來為自己或為別人禱告,甚至把自己活活地埋葬在深深的痛苦和懺悔之中。和羅蘭德夫人同時代的窮人們曾經用很多眼淚和祝福來哀悼她,但他們十分惋惜這位聖女由於缺少靠山而未被放進聖徒的行列。他們裡面某些不顧一切的人曾經希望事情在天堂裡可能比在羅馬要好辦些,全都立刻向上帝為死者祈求恩典,再不向教皇去祈求了。大多數人都主張把羅蘭德夫人的紀念日視為神聖,把她留下的破衣當做聖物。這座城市便繼承那位女士的遺志,在小屋的窗洞口放進了一本公用祈禱書,以便過路人隨時可以停下來,不只是為了使他們便於禱告,也是為了使他們想起佈施,好讓那些繼羅蘭德夫人之後守在那個洞穴裡的可憐的修行人不至於被人忘記而餓死其中。

  在中世紀的城市裡,這種墳墓是不算希罕的。行人最多的街道,最擁擠最熱鬧的市場,人們往往就在正中央,在車馬經過的地方,碰到一個洞穴、一口井或是一間有牆有柵欄的小屋,有個活人日日夜夜在裡面祈禱,心甘情願地獻身于永恆的悲哀和深深的懺悔。這所介乎房屋與墳墓、城鎮與墓園之間的小屋,這個隔絕在人類之外而被算進了死人行列的活人,這盞在黑夜裡燃盡了最後一滴油的燈,這個在墓穴裡閃爍的殘餘的生命,這封鎖在一個石頭盒子裡的聲音、氣息和永遠的祈禱,這張永遠轉向另一個世界的面孔,這雙已經被另一個太陽照耀著的眼睛,這對傾聽墳墓談話的耳朵,這囚禁在軀體內部的靈魂,這禁錮在囚牢裡的軀體,以及在肉體與花崗石雙重障蔽之內的這個痛苦靈魂的呻吟,所有如今喚起我們記憶的一切,當時的人們卻毫沒想到。那個時代毫無理由的、也不怎麼崇高的悲憫,在一樁宗教行為中是不去看這些方面的。那種悲憫籠統地看待事物,崇奉並敬重一切犧牲,並且在必要時視之為神聖,但不去分析那些遭遇,只是給予一點可憐的同情罷了。

  那種悲憫隨時給那不幸的苦修人一點佈施,從窗洞口張望一下那個人是否還活著,但是並不知道那個人的姓名,甚至幾乎不知道那個人度著死人般的生活已經有多少年了。當一個陌生人問起在洞穴裡等死的骨瘦如柴的活人是誰的時候,假若那是個男人,旁邊的人就簡單地回答:「是一位隱修士。」假若那是個女的,就回答說:「是個隱修女。」

  那時的人就是這樣全憑肉眼觀看一切,沒有空談,沒有誇張,沒有放大鏡。用來觀察物質和用來觀察精神的顯微鏡當時都還沒有發明。

  雖然人們並不覺得怎麼奇怪,城市中心的這一類隱修所,實際上是象我們剛才說的,到處都有。在巴黎有很多這種向上帝禱告和懺悔的小屋子,幾乎全都有人住在裡面。真的,聖職團並不願意讓它們空著,仿佛要是它們沒人住著就會顯出信徒們的冷淡似的。假若沒有懺悔人,他們就讓麻風病人住進去。除了格雷沃廣場上這所小屋之外,隼山還有一所,聖嬰公墓的墓窖裡還有一所,另外還有一所不知在什麼地方,我想也許是在克呂雄府邸裡吧!

  還有許多在別的地方,人們可以從傳說裡找到它們的遺跡,雖然那些建築早已不存在了。大學區裡也有這種隱修所,在聖熱納維埃夫山上,有一個中世紀的約伯之流的人物,每天在一個水井深處歌唱七篇懺悔的讚美詩,唱完了又從頭唱起,晚上唱得更響亮,就這樣一直唱了三十年。至今考古學家們走進「能言井街」,還覺得依舊聽到他的歌聲呢!

  提起羅蘭塔的這間小屋,我們應該說明它從來沒有斷過苦修人。自從羅蘭德夫人去世後,它就很少空過一年或兩年。很多婦女到這裡來哭他們的父母、愛人,或者為了她們自己的罪過而哭泣,一直哭到死去。什麼事都要插一手,連跟他們毫無關係的事情也要干預的巴黎人,竟敢說在她們裡面很少看到寡婦。

  按照當時的辦法用拉丁文在牆上寫一個匾額,給識字的過路人說明這所小屋的虔誠用途。在大門上寫一個匾額來說明一座建築的用途的這種習慣,一直保持到十六世紀中期。象這樣,在法蘭西,人們依然可以在杜爾維葉領主宅第監牢的小門頂上看到「肅靜等候」①的字樣;在愛爾蘭,那高踞在孚爾特居別墅頂端的紋章下面,寫著「強大的盾牌是領袖的救星」②;在英格蘭,戈倍伯爵的接待所的主要入口處寫著「這是你的」③。在那個時代,每座建築都表現一種思想。

  ①②③引號中的原文是拉丁文。

  因為嵌在羅蘭塔牆上的這間小屋是沒有門的,人們就在小窗洞頂端刻上了兩個很大的羅曼字:你祈禱那些思想健康、不追究事物的深意、寧願把路易大帝②翻譯成聖德尼門的民眾,因此給那個黑暗潮濕的洞穴取名叫老鼠洞。這個名稱也許不如那一個高雅,但卻比那一個更加形象化。

  ①此處的羅曼文是大寫的TU,ORA,它和法文的老鼠洞TrouauxRats一詞讀音相近。
  ②路易大帝即法王路易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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