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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甘果瓦被那三個乞丐抓住,象被三把鉗子鉗住一樣,他的耳朵被另一群人的吵嚷震聾了,使他愈來愈驚惶失措。甘果瓦嘗試著重新打起精神,想一想那天是不是禮拜六①。但他的努力都白費了,他的記憶和思想的線索已經斷了,他一面在懷疑一切,一面在看到的和感到的事物之間飄飄忽忽,他向自己提出了這個難以解答的問題:「假若我是真的,這是怎麼回事?假若這是真的,那我又是怎麼回事?」

  ①據西方傳說,魔鬼們都在禮拜六晚上舉行安息日狂歡會。

  正在這時,在包圍他的鬧嚷人群中發出了一聲清楚的呼喊:「帶他見大王去!帶他見大王去!」

  「聖母在上!」甘果瓦喃喃地說,「這地方的大王,那大約是一隻公山羊吧!」

  「去見大王!去見大王!」所有的聲音都重複地喊。

  人們拖他拽他,有的把手伸到他身上。但那三個乞丐不肯放鬆他,他們把他從那些人手裡拉開,一面嘶聲喊道:「他是我們的呀!」

  詩人那件本來就很破的上衣,在這次爭奪中完全被撕成碎片了。

  穿過那駭人的空地時,他的昏暈已經給趕跑了,走了幾步之後他就恢復了真實的感覺。他開始能適應那地方的氣氛了。起初,從他那詩人的頭腦裡(那裡或許一切都簡單而平庸),從他那空空的胃裡升起了一股煙——也可以說是一層霧氣——籠罩在他和其他事物之間,他只能在不連貫的夢魘的迷霧中,只能在夢境的深淵裡,朝它們稍稍瞟上一眼。在那夢魘裡,一切輪廓仿佛都在顫抖,一切形象仿佛都在獰笑,一切事物仿佛都在堆疊,物體膨脹得有如龍蛇獅虎,人們膨脹得有如妖魔鬼怪。漸漸地,這種幻覺又變成了不那麼錯亂、不那麼誇張的景象。現實使一切都真象大白,照亮了他四周的一切,刺痛他的眼睛,踏痛他的雙腳,把他起先以為是圍繞著他的可怕的文學的想像一一撕毀了。他不能不看出他並非行走在黃泉路上,而是走在泥濘當中,並不是被魔鬼們推擁著,而是被小偷們推擁著,走到了那裡的並不是他的靈魂,而是他真實的生命(這是由於他缺少盜賊與誠實人之間的重要聯繫——錢包)。更貼近些,更冷靜些觀察那個地帶時,他終於從魔鬼們的安息日會跌落到了酒店裡。

  聖跡區其實只不過是一個酒店,但它是強盜們的酒店,一切都染上了血和酒的紅色。

  當他的破衣爛衫的護送人終於把他送到了目的地的時候,映入他眼中的景象並沒有把他帶回詩的境界,而是帶到了地獄詩篇的境界,這是酒店那空前粗暴而缺乏詩意的現實世界。假若我們的放事不是發生在十五世紀,我們就會說甘果瓦是從米蓋朗琪羅①那裡降到了卡羅②那裡。

  ①米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十六世紀的大雕塑家,畫家和詩人。
  ②卡羅(1592—1635),法國十七世紀的畫家和雕塑家。


  在一個巨大的圓形石板上燃燒著一堆大火,火舌從一隻空的三角架上伸出來,在這堆火的周圍隨便亂放著幾張蛀壞了的桌子。那個安排桌子的人並沒有用起碼的幾何學常識把它們排列起來,或者至少要留心不讓它們那些經常不用的角互相交錯。有幾隻流著葡萄酒和麥芽酒的瓶子在那幾張桌子上發亮。瓶子周圍聚集著許多人,由於火同酒,他們的臉已經變成了紫紅色。

  有一個臉色快活的大肚皮男人粗魯地擁抱著一個笨拙肥胖的妓女。一個假扮的士兵——或者用他們的黑話說,一個詭詐的人物——打著口哨從他那偽裝的傷口上解下繃帶,搓揉著從早上起就綁著許多布條的強壯的膝蓋。他身後有一個病鬼正在準備牛油和牛血,以便明天塗到他那「天賜」的腿上。較遠的兩張桌子上,有個穿著整套香客服裝的騙子正在唱「神聖女王」的哀訴,但並沒忘記用鼻音。另一處有個年輕的無賴漢在向一個老浪子請教如何裝癲癇病,那老浪子就把技藝傳授給他,叫他含一片肥皂在嘴裡,弄出泡沫來。他旁邊有一個假裝患水腫病的人正在弄平他身上的腫脹,使得四五個正在那張桌上為了當晚偷來的一個小孩而爭吵的女騙子連忙捏住鼻子。正象兩個世紀以後的索瓦爾所說,所有這些情景「在宮廷中顯得如此可笑,於是就成為國王的消遣,成為一出名叫『黑夜』的芭蕾舞劇的前奏曲,這齣舞劇分成四部分在小波旁宮的戲臺上演出。」有個看過那場演出的人在一六五三年補充說:

  「聖跡區的突然變形法從來還沒有象那次那樣好的被表演出來。關於此事彭斯拉德①還給我們寫過幾行相當優美的詩呢。」

  到處響著粗魯的笑聲和放浪的歌聲,每個人自管自地笑駡和評論著,不去聽旁邊的人在說什麼。瓶子給打翻了,於是引起了關於瓶子的破片碰著了誰的爭吵,而破瓶子又把破衣服掛得更破。

  一條大狗用後腿坐在那裡望著火。幾個孩子也參與了這個宴會。那個偷來的小孩哭鬧著;另外一個四歲的胖男孩兩腿懸空地坐在一條很高的長凳上一聲不吭,桌子齊到了他的下巴底下;還有一個正在用手指頭把蠟燭上流下來的油一本正經地往桌上塗抹;最後是一個蹲在爛泥裡的小傢伙,他正在用瓦片刮著一隻大湯鍋,身子幾乎都鑽進鍋裡去了。他那刮東西的響聲簡直可以把斯特拉第瓦瑞阿斯②嚇昏過去。

  火邊有一隻大桶,上面站著一個乞丐,那就是乞丐王在他的寶座上。

  那三個把甘果瓦據為己有的人把他領到了大桶跟前。除了那個小孩依舊刮著大湯鍋之外,這五花八門的人群安靜了一會。

  甘果瓦不敢出氣也不敢抬一抬眼睛。

  「傢伙,脫帽呀!③」據有他的那三人中的一個說。

  他還役聽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另一個就替他脫下了帽子。那的確是一頂破帽,不過在大太陽或下雨的日子還是有用的。甘果瓦歎了一口氣。

  這時,那高高站在大桶上的大王對他講話了。

  「這傢伙是個什麼人?」

  甘果瓦發抖了。這個帶點恫嚇的聲音,使他記起了那天早晨給他的聖跡劇頭一個打擊的聲音,那個曾經在觀眾中間喊「請行行好吧!」的聲音。他抬頭觀看,那人的確是克洛潘·圖意弗。

  克洛潘·圖意弗掛著王徽,衣服上的補丁並不比平常多一塊或者少一塊。

  他胳膊上的創傷已經不見了,他手裡拿著白皮條的鞭子,就是當時的法庭執達吏們用來趕開人群的,被稱之為「趕人鞭」的那一種。他戴著一頂又高又緊的帽子,很難看清楚它是環形帽沿突出的兒童帽呢還是一頂王冠,因為這兩者是十分相似的。

  ①彭斯拉德是法王路易十四時的宮廷詩人。
  ②斯特拉第瓦瑞阿斯是十七到十八世紀意大利最著名的樂器製造者。
  ③這句原文是西班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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