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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他遠遠地走開了。

  他走到一群移動的人裡,到了另一個人的身邊,仔細打量起來。那是一個雙重殘廢的人,是個跛子,又是獨臂,他的拐杖和木腿使他象走動著的泥瓦匠的腳手架一樣。以優美的古典比喻見長的甘果瓦,把他比成烏爾岡②的活動三角架。

  這只活動三角架在他走過時向他脫帽行禮,並把帽子象理髮師的盤子似的舉到他的下巴底下,對著他的耳朵喊道:「騎士先生,給點錢買塊麵包吧!」③

  ②烏爾岡是羅馬神話裡的火神,相貌奇醜。
  ③原文是西班牙文。


  「好象這個人也在和我說話呢,」甘果瓦說,「但是這種語言很不好懂。

  要是他懂這種語言,那他可比我幸運。」

  隨後他忽然念頭一轉,拍拍自己的額頭說:「那麼,他們今天早上說的『拉·愛斯梅拉達』是什麼意思呢?」

  他想加快腳步,可是又有什麼東西第三次擋住他的路。這個什麼「東西」,或者不如說這個什麼「人」原來是個瞎子,是個長著鬍子、面孔象猶太人的小個兒,由於一條大狗朝著他亂吠,他正在向四周揮動著一根棍子。那人用匈牙利人的鼻音向他喊道:「請行行好吧!」①

  「好啦!」甘果瓦說,「總算有個說基督徒的語言的人了!在我這樣囊空如洗的當兒,我應該對向我求乞的人裝出一副樂善好施的樣子。我的朋友(同時他朝那瞎子回過頭去),我上禮拜剛賣掉了我最後的一件襯衣呢。這就是說,你們是只懂西塞羅的語言的:『我上禮拜剛賣掉了我最後的一件襯衣呢。』②」

  說完他就背朝著那個瞎子,繼續走他的路。可是那瞎子也和他一塊兒邁步,同時那另外兩個殘廢人——沒腳人和斷胳膊人,也急急忙忙拖著拐杖,拐著木腿走到了他身邊。於是三個人合在一起緊跟著甘果瓦,向他唱起來:

  「行行好吧!」③瞎子唱道。

  「慈悲慈悲吧!」④沒腳人唱道。

  那個跛子便重複這句唱詞:「給一塊麵包吧!」⑤甘果瓦捂上耳朵:「啊呀,這真是座巴別塔!」⑥他拔腿就跑。瞎子也在跑,跛子也在跑,沒腳人也跑了起來。

  ①②③原文都是拉丁文。
  ④原文是意大利文。
  ⑤原文是西班牙文。


  隨後,他剛走進了那條街,沒腳人就同瞎子、跛子一道把他圍上了。從幾所房舍裡,從附近的小巷和地窖裡,又走出一些斷胳膊人、獨眼人和麻風病人,他們號著,吼著,喊著,慢慢地一拐一拐地向光亮處跑來,滿身泥汙,活象雨後的蝸牛。

  一直被那三個討厭鬼跟著的甘果瓦,不十分清楚究竟這種情況還會變成什麼樣子,他驚慌地走在這些陌生人中間,一會兒擦過那些跛子,一會兒碰著那些沒腳人,一會兒又踏著那些腿受傷的人,真像是一位英國船長被困在一堆暗礁當中。

  他想試著逃跑,可是太晚了,他身後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那三個乞丐緊緊地纏著他,於是他繼續向前走,被那難以抵擋的浪潮推動著,恐懼和昏亂使他覺得一切仿佛是在一個可怕的夢裡。

  終於到達了那條街的盡頭。街盡頭是一個大廣場,那兒有千萬點光亮在濛濛的夜霧裡搖晃。甘果瓦連忙跑到廣場上去,希望輕快的腳步能幫助他逃脫三個緊跟著他的乞丐。

  「人哪兒去哪?」①

  ①這句原文是西班牙文。

  跛子丟掉了拐杖,一面喊一面用從前在巴黎石板路上邁過幾何形步子的兩條好腿在甘果瓦身後跑步追來。

  同時那個沒腳人直立起來,把他那沉重的鐵皮包邊的瓦缽扣在甘果瓦頭頂上,那個瞎子用亮晶晶的雙眼直瞪瞪地瞧著他的臉。

  「我是在什麼地方呀?」駭壞了的詩人問。

  「在聖跡區①。」走到那三個人跟前來的第四個幽靈回答道。

  「的確是奇跡!」甘果瓦說,「我真的看見了睜眼的瞎子,跑步的跛子。

  可是上帝在哪兒呀?」

  他們用一片可怖的笑聲來回答。

  可憐的詩人向四周觀看,他的確是在那駭人的聖跡區裡,誠實的人從來不敢在那樣晚的時刻闖進去。它是個魔法的圈子,沙特雷法庭的官兒們和總督府的官兒們假若冒險去到那個地方,就會悄悄地失蹤。它是小偷的地區,是巴黎臉上一顆難看的瘤子,它是一條陰溝,奔瀉的水每天早上從那兒流出,晚上就把那些經常浪蕩在首都街頭的無賴漢、乞丐和流浪人臭氣熏天地送回那裡。它是一個大蜂窩,那個秩序井然的社會裡全體雄蜂每天都帶著贓物回到那裡。它是一個欺詐病院,那裡有波希米亞人、還俗的修道士、失意的學者;有各種不同國籍的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德意志人;有各種不同宗教的人:猶太教徒、基督教徒、回教徒和偶像崇拜者。他們全身蓋滿了用彩色顏料畫出來的膿瘡,白天是乞丐,晚上就變成強盜。總之它是個龐大的更衣室,那個時代巴黎街道上一切盜竊、賣淫和暗殺案件這類永恆喜劇的扮演人,都是在那裡上裝和卸裝的。

  這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形狀不規則,鋪砌得也不好,象那時巴黎所有的廣場一樣。到處燃著一堆堆篝火,成群奇形怪狀的人圍在火邊取暖,他們來來去去,喊嚷不停。聽得見高聲的大笑,小孩的啼哭和婦女的聲音。在明亮的背景上,這群人的腦袋和胳膊形成種種奇怪的黑影。在地面上,搖晃的火光把它照出好些大塊的不定形的陰影,經常可以看見一條象男人似的狗或者一個象狗似的男人經過。種族和地區的界限,在這個地方就象在群魔殿裡一樣都給抹掉了。男女、禽獸、年齡、性別、健康、疾病在這群人裡仿佛是共同的,一切都合在一起,混在一起,攪在一起,疊在一起,大家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不管甘果瓦是多麼煩惱,搖搖晃晃的微弱火光還是使他看得清這寬廣的空地的周圍,看見一些已被蟲蛀壞了的老房子正面的可怕輪廓,每座房子都開了一兩個有亮光的天窗,那些房子在黑暗裡看去就像是排成一圈的老婦人的大腦袋,瞪著眼睛在望著魔鬼的安息日會。

  這地方又像是一個沒人看見過或聽說過的畸形的、擁擠的,奇特的新世界。

  ①聖跡區,舊時巴黎的一區。該區集中了大量乞丐、無賴及流浪漢等,他們裝成各種殘廢外出乞討行竊,回區後即恢復正常,仿佛突然因「聖跡」而治癒一般,該區因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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