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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伽弗洛什沾拿破崙大帝的光(4)


  他們彼此分了手,巴納斯山走向格雷沃,伽弗洛什走向巴士底廣場。伽弗洛什拖著小哥,小哥拖著小弟,五歲的小弟幾次回頭向後望著越走越遠的波裡希內兒。

  巴納斯山在發現警察時,用來通知伽弗洛什的那句黑話,並沒有什麼巧妙之處,只不過把「狄格」這兩個音,用了多種不同的方式,重複五六遍罷了。「狄格」這個音節,不是孤立地說出的,而是經過藝術加工,嵌在一個句子裡面的,它的意思是:「小心,不能隨便說話。」並且,巴納斯山的這句話,具有一種文學美,伽弗洛什卻沒有領會到,「我的奪格,我的達格和我的狄格」,這是大廟一帶的黑話,詞義是「我的狗,我的刀和我的女人」,這是在莫裡哀寫作和卡洛①繪畫的那個大世紀裡的一般小丑和紅尾所習用的。

  ①卡洛(JacquesCallot,1592—1635),法國十七世紀畫家及版畫家。

  在巴士底廣場的東南角,在運河旁古寨監獄下水道開浚出來的那個船塢附近,曾有過一座怪模怪樣的建築物,那是人們在二十年前還能隨時見到的,現在已從巴黎人的記憶中消失了,但還值得為它留下一點痕跡,因為那東西出自「科學院院士,埃及遠征軍總司令」的想像。

  那雖只是一個小模型,我們仍稱它為建築物。因為這小模型本身便是一種龐然大物,是拿破崙某個意念的雄偉屍體,接二連三的陣陣狂風已把它吹得離我們一次比一次更遠,變成了歷史上的殘跡,但反使它那臨時性的形體具有一種說不出的永久性。那是一頭四丈高的大象,內有木架,外有塗飾,背上馱一個塔,象座房子,當初由某個泥水匠塗成綠色,現在則由天時雨露使它變黑了。在那廣場的淒涼空曠的角上,這一巨獸的寬額、長鼻、大牙、坐塔、壯闊的臀部、四條庭柱似的腿,夜裡星光點點的天空便襯托出一幅異樣駭人的剪影。人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那是人民力量的象徵。深沉,神秘,宏壯。這不知是種什麼樣的有形有體的大力神立在巴士底廣場上那無形無影的幽靈旁。

  外來的人很少參觀這一建築,過路的人更不會去望它一眼。它已漸漸圮毀,每季都有泥灰從它的腰腹剝落下來,使它傷痕累累,醜惡不堪。從一八一四年以來,在一般斯文人的談吐中所謂的「市容檢查大員」早已把它丟在腦後了。它待在它的旮旯裡,一臉愁容病態,沉沉欲倒,被圈在一道朽木柵欄裡,隨時都受到一些酗酒的車夫們的糟蹋,肚皮龜裂,尾巴上露出一根木條,腿間長滿茅草,並且由於這廣場的地面,三十年來,在它周圍不斷升高——大城市的地面都是在不知不覺中慢慢不斷上升的——它便陷在一塊凹地裡,仿佛土在它的下面往下沉似的。它是污穢,是被人輕視,使人厭惡而又莊嚴燦爛的,在財主們的眼裡顯得醜陋,在深思者的眼裡卻顯得悒鬱。它好象是一堆即將被清除的穢物,又好象是一個即將被斬首的君王。

  我們先前已經說過,到了夜裡,景色便有所不同。每到日暮黃昏時分,那頭老象便另有一種神韻,它在那悄冥使人悸栗的夜色中變得肅靜威猛了。它是屬￿過去的,因此它屬￿黑夜,而沉沉黑夜和它的莊嚴氣象又正相宜。

  這建築物,粗糙、矮壯、笨拙、枯索、矜莊,幾乎不成形,但肯定莊嚴有威,具有一種美妙的肅穆氣息和野趣,現在它已不存在了,已讓位給一座帶個煙囪的特大火爐,讓它昂然穩坐在那座黑不溜秋的九塔堡壘的舊址上,幾乎象資產階級取代封建制。用一隻火爐來象徵一個鍋的力量的時代,那是極自然的。這個時代必將過去,它已經在過去,人們已經開始懂得,如果鍋爐裡能產出能量,也只是因為頭腦裡能產出力量,換句話說,引導人類前進的不是火車頭,而是思想。把火車頭掛在思想後面,那是對的,但是請不要把坐騎當作騎士。

  不論怎樣,為了回到巴士底廣場,用泥灰造這大象的建造人表達了偉大的事物,用紫銅造那火爐煙囪的建造人的表現卻是渺小的。

  這個獲得了一個響亮的名稱,被命名為七月紀念碑①的火爐煙囪是一次流產了的革命的不成器的標誌,直到一八三二年——至今仍使我們感到惋惜——,還被罩在一層無比高大的腳手架裡,並被一大圈木板柵欄環繞著,把那大象完全孤立起來了。

  ①路易-菲力浦的政府為了紀念七月革命,在巴士底廣場上建立了一座高五十米的紫銅紀念碑,方形底座上安一根圓柱,柱上立一個自由神像。

  野孩領著兩個「伢子」所要去的地方,正是那廣場的這只被遠處一盞回光燈微微照著的角上。

  請讀者允許我們在此地離開一下正題,並追述一件簡單的事實:輕罪法庭在二十年前曾根據禁止流浪及損壞公共建築的禁令,判處一個擅自在巴士底廣場的大象裡住宿的孩子。

  這事交代以後,我們接著往下談。

  到了那龐然大物附近,伽弗洛什意識到無限大能對無限小所起的作用,他說道:

  「伢子!你們不用害怕。」

  隨後,他打木柵欄的一個缺口鑽進了圍住大象的圈子裡,並幫助兩個孩子跨過縫隙。那兩個孩子有些膽怯,一聲不響地跟著伽弗洛什,把自己託付給這位曾分給他們麵包,許給他們住處,穿一身破爛的小救主。

  有一條梯子順著木柵欄倒在地上,那是附近一個工地的工人們在白天使用的。伽弗洛什以少見的體力把它扶了起來,靠在象的一條前腿上。在靠近梯子的盡頭處,在巨獸的肚子上露出一個黑洞。

  伽弗洛什把梯子和洞口指給他的兩位客人看,對他們說:

  「請上去,請進。」

  兩個小孩害怕了,彼此瞪眼望著。

  「你們害怕,伢子們!」伽弗洛什說。

  他隨即加上一句:

  「瞧我的。」

  他不屑用梯子,抱住那條粗皮象腿,一眨眼便到了裂口邊。他把頭伸進去,象條鑽縫的蛇似的,一下便滑到裡面去了,一會兒之後,兩個孩子又隱隱望見他的頭,象個蒼白模糊的什麼東西,出現在那黑咕隆咚的洞口。

  「好吧,」他喊道,「上來吧,小鬼!上來瞧瞧,這兒多舒服!」

  他又對著大的那個說,「上來,你。我把手伸給你。」

  兩個小孩用肩頭互相推著,那野孩一面嚇唬他們,一面又鼓勵他們,並且雨也確實下大了。大的那個決計冒一下險。小的那個,望著他的哥往上爬,自己獨自一人留在巨獸的兩條腿中間,幾乎要哭出來,卻又不敢。

  大的那個順著梯子的橫條,搖搖晃晃地往上攀登,伽弗洛什一路鼓勵他,不斷地嚷,象武術教師教徒弟或是騾夫趕騾子那樣:

  「不要怕!」

  「對頭!」

  「照樣來!」

  「腳踩在這兒!」

  「手抓住!」

  「大膽!」

  等孩子到了近處,他狠狠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猛力向自己身邊一拖。

  「成啦!」他說。

  那小把戲已經越過了裂縫。

  「現在,」伽弗洛什說,「等等我。先生,請裡面坐一會兒。」

  他象先頭鑽進裂縫那樣,又從裂縫裡鑽出來,以獼猴的輕捷勁兒,順著象腿滑下,直立在草地上,把那五歲的孩子攔腰一把抱起來,送他立在梯子的中段,自己跟著爬到他的後面,對大的那個喊道:

  「我來推他,你來拉他。」

  一轉眼,他們把那小的朝著洞口又送,又推,又拖,又拉,又捅,又塞,他還來不及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伽弗洛什已經跟在他後面鑽了進去,順腳把梯子踢倒在草地上,連連拍手,嚷著說:

  「我們到了!拉斐德將軍萬歲!」

  歡呼過後,他又說:

  「小兄弟,你們來到我的家裡了。」

  伽弗洛什也確有四處為家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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