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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陷害(2)


  馬呂斯沒有聽到這回答。誰要是在這時在黑影中看見了他,就能見到他是多麼惶惑、呆傻、驚慌。當容德雷特說著「我叫德納第」時,馬呂斯的四肢一下全抖了起來,他連忙靠在牆上,仿佛感到有一把利劍冷冰冰地刺穿了他的心。接著,他的右臂,原要開槍告警的,也慢慢垂了下來,當容德雷特重複著說「你聽清楚了吧?德納第!」時,他那五個癱軟了的手指幾乎讓手槍落了下來。容德雷特在揭露自己時,沒有驚擾白先生,卻把馬呂斯搞得六神無主。德納第這名字,白先生似乎不知道,馬呂斯卻知道。讓我們回憶一下,這名字對他意味著什麼!這名字,是他銘篆在心的,是寫了在他父親的遺囑上的!這名字,是印在他思想的深處,記憶的深處,載在那神聖的遺訓中的:「一個叫德納第的人救了我的命。我兒遇見他,望盡力報答他。」這名字,我們記得,是他靈魂所傾倒的對象之一,是和他父親的名字並列在一起來崇拜的。怎麼!在眼前的便是德納第,在眼前的便是他這麼多年來尋求不著的那位孟費郿的客店老闆!他到底遇見他了,可真是無奇不有!他父親的救命恩人竟會是一個匪徒!他,馬呂斯,一心希望捨命報答的這個人竟會是一個魔怪!搭救彭眉胥上校的那位義士竟在幹著犯罪的勾當,馬呂斯雖然還鬧不清楚他打算幹的究竟是什麼,但卻已具有謀財害命的跡象了!況且是誰的命呵,偉大的上帝!這遭遇太險惡了!命運也未免太作弄人了!他父親從棺材中命令他盡力報答德納第,四年來,馬呂斯唯一的思想便是要為他父親了清這筆債,可是,正當他要用法律的力量逮捕一個行兇匪徒的時候,命運卻向他吼道:「這是德納第!」在壯烈的滑鐵盧戰場上他父親的生命,被人從彈雨中救出來,他正可以對這人償願報恩了,卻又報以斷頭臺!他私自許下的心願是,一旦找到了這位德納第,他一定要在相見時拜倒在他的膝前,現在他果然找到了,但又把他交給劊子手!他父親對他說:「救德納第!」而他以消滅德納第的行動來回答自己所愛慕的這一神聖的聲音!他父親把冒著生命危險把他從死亡中拯救出來的這個人託付給他馬呂斯,現在卻要他父親從墳墓中望著這人在他兒子的告發下被押到聖雅克廣場上去受極刑!多少年來,他一直把他父親親筆寫下的最後願望牢記在心,卻又背棄遺訓,反其道而行之,這將是多麼荒唐可笑!但是,在另一方面,眼見這場謀害而不加以制止!怎麼!坐視受害人受害並聽憑殺人犯殺人!對這樣一個惡棍,難道能因私恩而縮手?馬呂斯四年來所有的種種思想全被這一意外攪亂了。他渾身戰慄。一切都取決於他。他一手掌握著這些在他眼下紛紛擾擾的人,雖然他們全不知道。假使他開槍,白先生能得救,德納第卻完了;假使他不開槍,白先生便遭殃,並且,誰知道?德納第逃了。鎮壓這一個,或是讓那一個去犧牲!他都問心有愧。怎麼辦?怎麼選擇?背棄自己素來引以自豪的種種回憶,背棄自己在心靈深處私自許下的種種諾言,背棄最神聖的天職,最莊嚴的遺言!背棄他父親的遺囑,要不就縱容罪行,讓它成功!他仿佛一方面聽見「他的玉秀兒」在為她的父親向他央求,一方面又聽見那上校在叫他照顧德納第。他覺得自己瘋了。他的兩個膝頭只往下沉。他甚至沒有充分時間來仔細思考,因為他眼前的事態正在瘋狂地向前演變。那好象是一陣狂瀾,他自以為居於操縱著它的地位,其實已處於被動。他幾乎昏了過去。

  德納第——我們以後不再用旁的名字稱呼他了——這時卻在桌子前面踱來踱去,既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又得意到發狂。

  他一把抓起燭臺,砰的一下把它放在壁爐上,他用力是那麼猛,使燭芯幾乎熄滅,燭油也飛濺到了牆上。

  接著,他轉向白先生,齜牙咧嘴地狂叫著:

  「火燒的!煙熏的!千刀萬剮的!抽筋去骨的!」

  跟著他又來回走動起來,暴跳如雷地吼道:

  「啊!我到底找著你了,慈善家先生,穿破爛的百萬富翁!送泥娃娃的大好佬!裝蒜的傻老頭!啊!你不認得我!當然不會認得我!八年前,一八二三年的聖誕前夕來到孟費郿,到我那客店裡來的不是你!從我家裡把芳汀的孩子百靈鳥拐走的不是你!穿一件黃大氅的不是你!不是!手裡還提一大包破衣爛衫,就和今早來到我這裡一樣!喂,我的妻!這個老施主,他走人家,手裡不拿幾包毛線襪,好象就不過意似的!百萬富翁先生,敢情你是衣帽店老闆!你專愛把你店裡的底貨拿來送給窮人,你這聖人!你的把戲算耍得好!啊!你不認得我?可我,我認得你!你這牛頭一鑽進這地方,我便立刻把你認出來了。啊!你現在總學到了乖了吧,象那樣隨隨便便跑到別人家裡去,藉口是住客店,穿上舊衣服,裝窮酸相,一個蘇也肯要的樣子,欺瞞人家,擺闊氣,騙取人家的搖錢樹,還要在樹林裡進行威嚇,不許人家帶回去,等到人家窮下來了,便送上一件大得不成樣子的外套和兩條醫院用的蹩腳毯子,老光棍,拐帶孩子的老賊,你現在總學到乖了吧,你的這一套不一定耍得成!」

  他停下了。好象是在對自己說著什麼。他的那股厲氣平息下去了,有如大河的巨浪瀉進了落水洞,隨後,好象是要大聲結束他剛才低聲開始的那段對自己說的話,他一拳捶在桌上吼道:

  「還帶著他那種老好人的樣子!」

  他又指著白先生說:

  「說正經的!你當初開過我的玩笑。你是我的一切苦難的根子!你花一千五百法郎把我的一個姑娘帶走了,這姑娘肯定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她已替我賺過許多錢,我本應好好靠她過一輩子的!在我那倒黴的客馬店裡,別人吃喝玩樂,可我,象個傻子,把我的一切家當全賠進去了,我原要從那姑娘身上全部撈回來的!呵!我恨不得那些人在我店裡喝下去的酒全都是毒藥!這些都不用提了!你說說!你把那百靈鳥帶走的時候,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傻瓜蛋吧!在那樹林裡,你捏著一根哭喪棍!你比我狠。一報還一報。今日卻是我捏著王牌了!你玩完了,我的好老頭!啊呀,我要笑個痛快。說真話,我要笑個痛快!這下子他可落在圈套裡了!我對他說,我當過戲劇演員,我叫法邦杜,我和馬爾斯小姐、繆什小姐演過喜劇,明天,二月四號,我的房東要收房租,可他一點也沒看出來,限期是二月八號,並不是二月四號!傻透了的蠢材!他還帶來這四個可憐巴巴的菲力浦①!壞種!他連一百法郎也捨不得湊足!再說,我的那些恭維話說得他心裡好舒服喲!真有意思。我心裡在想:『冤桶!這下子,我逮住你了!今天早晨我舔了你的爪子,今天晚上,我可要啃你的心了!』」

  ①菲力浦,就是值二十法郎的路易。

  德納第停了下來。他的氣喘不過來了。他那狹窄的胸膛,象個熔爐上的風箱,不斷起伏。他的眼睛充滿了那種下賤的喜色,也就是一個無能、不義、兇殘成性的人在有機會踐踏和侮辱他所畏懼過、諂媚過的對象時具有的那種喜色,一個能把腳跟踩在巨人頭上的侏儒的歡樂,一隻豺狗在開始撕裂一頭病到已不能自衛、卻還有知覺感受痛苦的雄牛時的歡樂。

  白先生不曾打斷過他的話,只是在他住嘴時,才向他說:

  「我不知道您要說的是什麼。您弄錯了。我是一個很窮的人,遠不是個百萬富翁。我不認得您。您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了。」

  「啊!」德納第語不成聲,「你真會胡扯!你堅決要開玩笑!你是在自欺欺人,我的老朋友!啊!你想不起來嗎?你看不出我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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