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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陷害(3)


  「對不起,先生,」白先生以一種在這種時刻難免顯得很奇特有力的斯文口吻回答,「我看得出您是個匪徒。」

  誰也瞭解,卑鄙的人同樣也有自尊心,妖魔鬼怪也愛聽恭維話。提到匪徒這兩個字,那德納第的女人從床上跳下來了,德納第抓住了他的椅子,好象要把它捏碎。「不許動,你!」他對他的女人吼道,繼又轉向白先生:

  「匪徒!對,我知道你們這些有錢人是這樣稱呼我們的!可不是!確是這樣,我破了產,我躲了起來,我沒有麵包,我連個蘇都沒有,我是個匪徒!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我是個匪徒!啊!至於你們,你們烘腳,你們穿沙可斯基式的輕便鞋,你們穿那種舒適的大衣,同有些大主教一樣,你們住在有門房的房子的二層樓上,你們吃蘑菇,你們吃那種在正月裡要賣四十法郎一紮的龍鬚菜,你們用青豌豆來填脖子,當你們要知道天氣冷不冷,你們只消到報紙上去找舍華列工程師的寒暑表的記錄。我們呢!我們自己便是寒暑表!我們用不著跑到河沿鐘樓角上去看冷到多少度,我們自己知道血管裡的血在凍結,冰已進入心臟,我們說:『上帝是不存在的!』你現在卻來到我們的洞裡,是呀,我們的洞裡,來叫我們匪徒!但是我們會把你吃掉!我們這些窮小子,會把你吞下去!百萬富翁先生!你應當懂得這一點:我是個經營過事業的人,我領到過執照,我當過選民,我是個紳士,我!而你,你卻不一定是!」

  說到這裡,德納第朝那幾個守在房門口的人跨上一步,渾身發抖地說道:

  「當我想到他竟敢跑來把我當做一個補破鞋的看待!」

  隨後又以更加狂暴的氣勢對著白先生說:

  「慈善家先生!你也還應該懂得這一點:我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我!我不是一個那種沒名沒姓跑到人家家裡去拐帶孩子的人!我是一個法蘭西的退伍軍人,我本應得到一個勳章!我參加過滑鐵盧戰役,我!我在那次戰鬥中救出過一個叫做什麼伯爵的將軍!他曾把他的名字告訴我;但是他那狗聲音是那麼小,因而我沒有聽清楚。我只聽到什麼「眉胥」①。我寧願知道他的名字,不在乎他謝不謝。知道了名字,我便有辦法找到他。你看見的這張油畫是大衛在布魯克塞爾②畫的,你知道他畫的是誰嗎?他畫的是我。大衛要讓這一英勇事蹟永垂不朽。我背上背著那位將軍,把他從炮火中救出來。經過就是這樣。那位將軍,他從來沒有為我做過一點什麼事,他並沒有什麼地方比其他的人好些!我卻沒有因此就不冒生命的危險去救他的命,我的口袋裡裝滿證件。我是滑鐵盧的一名戰士,他媽的上帝!現在,我沒有嫌麻煩,已把這一切告訴了你,言歸正傳,我要錢,我要許多錢,我要大量的錢,要不,我就要你的命,慈悲上帝的雷火!」

  ①「眉胥」原文是merci(謝謝),和Pontmercy(彭眉胥)的後面兩個音節發音相同。
  ②布魯克塞爾,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的誤讀。


  馬呂斯已能稍稍控制他的焦慮心情,他在靜聽著。最後的一點疑雲已經消散,這人確是遺囑裡所指的那個德納第了。馬呂斯聽到他責備他父親有恩不報,不禁渾身戰慄,內心萬分痛苦,幾乎要承認那種責備是對的。因此他更感到左右為難,不知所措了。並且,在德納第所說的那一切話裡,在那種語調、那種姿勢、那種使每一個字都發出火焰的眼神裡,在一個性情惡劣的人的這種和盤托出的爆發裡,在這種誇耀和猥瑣、傲慢和卑賤、狂怒和傻樂的混合表現裡,在這種真悲憤和假感情的攙雜現象裡,在一個陶醉於逞兇洩憤的歡暢滋味中的這種狂妄行為裡,在一個醜惡心靈的這種無恥的暴露裡,在一切痛苦和一切仇恨的這種匯合裡,也確有一種象罪惡一樣不堪注目,象真情一樣令人心酸的東西。

  他要求白先生收買的那幅所謂名家手筆,大衛的油畫,讀者已經猜到,只不過是他從前那客馬店的招牌,我們記得,是他自己畫的,是他在孟費郿破產時留下來的唯一的破爛。

  由於他這時沒有擋住馬呂斯的視線,馬呂斯能細看那貨色了,他果真看出塗抹在那上面的是一個戰場,遠處是煙,近處是一個背上背著一個人的人。那兩個人便是德納第和彭眉胥,救人的中士和被救的上校。馬呂斯好象醉了似的,他仿佛看見他的父親在畫上活了起來,那已不是孟費郿酒店的招牌,而是死者的復活,墓石半開,亡魂起立了。馬呂斯聽見自己的心在太陽穴裡卜蔔地響,他耳朵裡有滑鐵盧的炮聲,他父親隱隱約約出現在那醜惡的畫面上,流著血,神色倉皇,他仿佛看見那個不三不四的形象在定定地望著他。

  德納第,當他氣息平復以後,把他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白先生,輕聲乾脆地對他說: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在我們請您幹幾杯以前?」

  白先生沒有作聲。在這沉寂當中,有一個破嗓子從過道裡發出了這麼一句陰森的玩笑話:

  「假使要砍木頭,有我在!」

  是那個拿板斧的人在尋開心。

  同時,一張毛茸茸、黑不溜秋的大寬臉咧著嘴從門口笑著進來,形狀駭人,露著滿嘴的獠牙。

  這便是那個拿板斧的人的臉。

  「你為什麼把臉罩取掉?」德納第對他暴跳如雷大吼起來。

  「笑起來方便。」那人回答。

  已經好一會兒了,白先生似乎一直在密切注意著德納第的每一個動作,而德納第卻已被他自己的沖天怒氣搞得頭暈眼花,老在那窮窟裡來回走動,滿以為可以萬無一失,房門有人把守住了,他們人人有武器,被逮的人卻手無寸鐵,並且是以九個人對付一個人,假定德納第大娘只算是一個人的話。當他斥責那個拿板斧的人時,他的背是對著白先生的。

  白先生趁這機會,一腳踢開椅子,一拳推開桌子,一個縱步,輕捷得出奇,德納第還沒有來得及轉身,他已到了窗口。開窗,跳上窗臺,跨出窗外,那只是一秒鐘的事。他已經半截身子到了外面,六隻強壯的手一齊抓住了他,又使勁把他拖回那窮窟裡。跳上去抓他的人是那三個「通煙囪的」。德納第大娘也同時揪住了他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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