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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接待一個也許是有錢的窮人的麻煩(6)


  珂賽特連忙把手縮回去,好象那「娘娘」的手燙了她似的,她望著地上不動。我們得補充一句,那時她還把舌頭伸得老長。她突然扭轉身子,心花怒放地抱著那娃娃。

  「我叫它做卡特琳。」她說。

  珂賽特的破布衣和那玩偶的絲帶以及鮮豔的粉紅羅衫互相接觸,互相偎傍,那確是一種奇觀。

  「太太,」她又說,「我可以把它放在椅子上嗎?」

  「可以,我的孩子。」德納第大娘回答。

  現在輪到愛潘妮和阿茲瑪望著珂賽特眼紅了。

  珂賽特把卡特琳放在一張椅子上,自己對著它坐在地上,一點也不動,也不說話,只一心讚歎瞻仰。

  「你玩嘛,珂賽特。」那陌生人說。

  「呵!我是在玩呀。」那孩子回答。

  這個素不相識、好象是上蒼派來看珂賽特的外來人,這時已是德納第大娘在世上最恨的人了。可是總得抑制住自己。儘管她已養成習慣來模仿她丈夫的一舉一動,來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不過當時的那種激動卻不是她所能忍受得了的。她趕忙叫她的兩個女兒去睡,隨即又請那黃人「允許」她把珂賽特也送去睡。「她今天已經很累了。」她還慈母似的加上那麼一句。珂賽特雙手抱著卡特琳走去睡了。

  德納第大娘不時走到廳的那一端她丈夫待的地方,讓「她的靈魂減輕負擔」,她這樣說。她和她丈夫交談了幾句,由於談話的內容非常刻毒,因而她不敢大聲說出。

  「這老畜生!他肚裡究竟懷著什麼鬼胎?跑到這兒來打攪我們!要那小怪物玩!給她娃娃!把一個四十法郎的娃娃送給一個我情願賣四十個蘇的小母狗!再過一會兒,他就會象對待貝裡公爵夫人那樣稱她『陛下』了!這合情理嗎?難道他瘋了,那老妖精?」

  「為什麼嗎?很簡單,」德納第回答說,「只要他高興!你呢,你高興要那孩子幹活,他呢,他高興要她玩。他有那種權利。一個客人,只要他付錢,什麼事都可以做。假使那老頭兒是個慈善家,那和你有什麼相干?假使他是個傻瓜,那也不關你事。他有錢,你何必多管閒事?」

  家主公的吩咐,客店老闆的推論,兩者都不容反駁。

  那人一手托腮,彎著胳膊,靠在桌上,恢復了那種想心事的姿態。所有看他的客人,商販們和車夫們,都彼此分散開,也不再歌唱了。大家都懷著敬畏的心情從遠處望著他。這個怪人,衣服穿得這麼破舊,從衣袋裡摸出「後輪」來卻又這麼隨便,拿著又高又大的娃娃隨意送給一個穿木鞋的邋遢小姑娘,這一定是個值得欽佩、不能亂惹的人了。

  好幾個鐘點過去了。夜半彌撒已經結束,夜宴也已散了,酒客們都走了,店門也關了,廳裡冷清清的,火也熄了,那外來人卻一直坐在原處,姿勢也沒有改,只有時替換一下那只托腮的手。如是而已。自從珂賽特走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惟有德納第夫婦倆,由於禮貌和好奇,還都留在廳裡。「他打算就這樣過夜嗎?」德納第大娘咬著牙說。夜裡兩點鐘敲過了,她支持不住,便對丈夫說:「我要去睡了。隨你拿他怎麼辦。」她丈夫坐在廳角上的一張桌子邊,燃起一支燭,開始讀《法蘭西郵報》。

  這樣又足足過了一個鐘頭。客店大老闆把那份《法蘭西郵報》至少念了三遍,從那一期的年月日直到印刷廠的名稱全念到了。那位陌生客人還是坐著不動。

  德納第扭動身體,咳嗽,吐痰,把椅子弄得嘎嘎響。那個人仍絲毫不動。「他睡著了嗎?」德納第心裡想。他並沒有睡,可是什麼也不能驚醒他。

  最後,德納第脫下他的軟帽,輕輕走過去,壯起膽量說:

  「先生不想去安息嗎?」

  他覺得,如果說「不去睡覺」會有些唐突,也過於親密。「安息」要來得文雅些,並且帶有敬意。那兩個字還有一種微妙可喜的效果,可以使他在第二天早晨擴大賬單上的數字。一間「睡覺」的屋子值二十個蘇,一間「安息」的屋子卻值二十法郎。

  「對!」那陌生客人說,「您說得有理。您的馬棚在哪兒?」

  「先生,」德納第笑了笑說,「我領先生去。」

  他端了那支燭,那個人也拿起了他的包袱和棍子,德納第把他領到第一層樓上的一間屋子裡,這屋子華麗到出奇,一色桃花心木家具,一張高架床,紅布帷。

  「這怎麼說?」那客人問。

  「這是我們自己結婚時的新房,」客店老闆說,「我們現在住另外一間屋子,我的內人和我。一年裡,我們在這屋子裡住不上三四回。」

  「我倒覺得馬棚也一樣。」那人直率地說。

  德納第隻裝做沒有聽見這句不大客氣的話。

  他把陳設在壁爐上的一對全新白蠟燭點起來。爐膛裡也燃起了一爐好火。

  壁爐上有個玻璃罩,罩裡有一頂女人的銀絲橙花帽。

  「這又是什麼?」那陌生人問。

  「先生,」德納第說,「這是我內人做新娘時戴的帽子。」

  客人望著那東西,神氣仿佛是要說:「真想不到這怪物也當過處女!」

  德納第說的其實是假話。他當初把那所破房子租來開客店時,這間屋子便是這樣佈置好了的,他買了這些家具,也保存了這簇橙花,認為這東西可以替「他的內人」增添光彩,可以替他的家庭,正如英國人所說「光耀門楣」。

  客人回轉頭,主人已不在了。德納第悄悄地溜走了,不敢和他道晚安,他不願以一種不恭敬的親切態度去對待他早已準備要在明天早晨放肆敲詐一番的人。

  客店老闆回到了他的臥室。他的女人已睡在床上,但是還醒著。她聽見丈夫的腳步聲,轉過身來對他說:

  「你知道我明天一定要把珂賽特攆出大門。」

  德納第冷冰冰地回答:

  「你忙什麼!」

  他們沒有再談其他的話,幾分鐘過後,他們的燭也滅了。

  至於那客人,他已把他的棍子和包袱放在屋角裡。主人出去以後,他便坐在一張圍椅裡,又想了一回心事。隨後,他脫掉鞋子,端起一支燭,吹滅另一支,推開門,走出屋子,四面張望,好象要找什麼。他穿過一條過道,走到樓梯口。在那地方,他聽見一陣極其微弱而又甜蜜的聲音,好象是一個孩子的鼾聲。他順著那聲音走去,看見在樓梯下有一間三角形的小屋子,其實就是樓梯本身構成的。不是旁的,只是樓梯底下的空處。那裡滿是舊筐籃、破瓶罐、灰塵和蜘蛛網,還有一張床,所謂床,只不過是一條露出了草的草褥和一條露出草褥的破被。絕沒有墊單。並且是鋪在方磚地上的。珂賽特正睡在那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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