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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主教走訪不為人知的哲人(2)


  他停了一會,又說:

  「我過不了三個鐘頭,就要死了。」

  隨後他又說:

  「我稍稍懂一點醫道,我知道臨終的情形是怎樣的。昨天我還只是腳冷;今天,冷到膝頭了;現在我覺得冷齊了腰,等到冷到心頭,我就停擺了。夕陽無限好,不是嗎?我叫人把我推到外面來,為的是要對這一切景物,作最後一次展望。您可以和我談話,一點也不會累我的。您趕來看一個快死的人,這是好的。這種時刻,能有一兩個人在場,確是難得。妄想人人都有,我希望能拖到黎明。但是我知道,我只有不到三個鐘頭的時間了。到那時,天已經黑了。其實,有什麼關係!死是一件簡單的事。並不一定要在早晨。就這樣吧。我將披星戴月而去。」

  老人轉向那牧童說:

  「你,你去睡吧。你昨晚已經守了一夜。你累了。」

  那孩子回到木屋裡去了。

  老人用眼睛送著他,仿佛對自己說:

  「他入睡,我長眠。同是夢中人,正好相依相伴。」

  主教似乎會受到感動,其實不然。他不認為這樣死去的人可以悟到上帝。讓我們徹底談清楚,因為寬大的胸懷中所含的細微的矛盾也一樣是應當指出來的。平時,遇到這種事,如果有人稱他為「主教大人」,他認為不值一笑,可是現在沒有人稱他為「我的主教」,卻又覺得有些唐突,並且幾乎想反過來稱這位老人為「公民」了。他在反感中突然起了一種想對人親切的心情,那種心情在醫生和神甫中是常見的,在他說來卻是絕無僅有的。無論如何,這個人,這個國民公會代表,這位人民喉舌,總當過一時的人中怪傑,主教覺得自己的心情忽然嚴峻起來,這在他一生中也許還是第一次。

  那位國民公會代表卻用一種謙虛誠摯的態度覷著他,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其中含有那種行將物化的人的卑怯神情。

  在主教方面,他平素雖然約束自己,不起窺測旁人隱情的心思,因為在他看來,蓄意窺測旁人隱情,即類似對人存心侵犯,可是對這位國民公會代表,卻不能不細心研究;這種不是由同情心出發的動機,如果去對待另一個人,他也許會受到自己良心的責備。但是一個國民公會代表,在他的思想上多少有些法外人的意味,甚至連慈悲的法律也是不予保護的。G.,這位八十歲的魁梧老叟,態度鎮定,軀幹幾乎挺直,聲音宏亮,足以使生理學家驚歎折服。革命時期有過許多那樣的人,都和那時代相稱。從這個老人身上,我們可以想見那種經歷過千錘百煉的人。離死已經那樣近了,他還完全保有健康的狀態。他那明炯的目光、堅定的語氣、兩肩強健的動作,都足以使死神望而生畏。伊斯蘭教中的接引天使阿茲拉伊爾①也會望而卻步,以為走錯了門呢。G.的樣子好象即將死去,那只是因為他自己願意那樣的緣故罷了。他在臨終時卻仍能自主,只是兩條腿僵了,他只是在那一部分被幽魂扼制住了。兩隻腳死了,也冷了,頭腦卻還活著,還保持著生命的全部活力,並且似乎還處在精神煥發的時期。G.在這一嚴重的時刻,正和東方神話中的那個國王相似,上半是肉身,下半是石體。

  ①阿茲拉伊爾(AzeBral),伊斯蘭教四大天使之一,專司死亡事宜,人死時由其取命。

  他旁邊有塊石頭。主教便在那上面坐下。他們突然開始對話。

  「我祝賀您,」他用譴責的語氣說,「您總算沒有投票贊成判處國王死刑。」

  國民公會代表好象沒有注意到「總算」那兩個字所含的尖刻意味。他開始回答,臉上的笑容全消滅了:

  「不要祝賀得太甚了,先生。我曾投票表決過暴君的末日。」

  那種剛強的語氣是針對著嚴肅的口吻而發的。

  「您這話怎講?」

  「我的意思是說,人類有一個暴君,那就是蒙昧。我表決了這個暴君的末日。王權就是從那暴君產生的,王權是一種偽造的權力,只有知識才是真正的權力。人類只應受知識的統治。」

  「那麼,良心呢?」主教接著說。

  「那是同一回事。良心,是存在於我們心中與生俱有的那麼一點知識。」

  那種論調對卞福汝主教是非常新奇的,他聽了,不免有些詫異。

  國民公會代表繼續說:

  「關於路易十六的事,我沒有贊同。我不認為我有處死一個人的權利;但是我覺得我有消滅那種惡勢力的義務。我表決了那暴君的末日,這就是說,替婦女消除了賣身制度,替男子消除了奴役制度,替幼童消除了不幸生活。我在投票贊成共和制度時也就贊助了那一切。我贊助了博愛、協和、曙光!我出力打破了邪說和謬見。邪說和謬見的崩潰造成了光明。我們這些人推翻了舊世界,舊世界就好象一個苦難的瓶,一旦翻倒在人類的頭上,就成了一把歡樂的壺。」

  「光怪陸離的歡樂。」主教說。

  「您不妨說多災多難的歡樂,如今,目從那次倒黴的所謂一八一四年的倒退以後,也就可以說是曇花一現的歡樂了。可惜!那次的事業是不全面的,我承認;我們在實際事物中摧毀了舊的制度,在思想領域中卻沒能把它完全剷除掉。消滅惡習是不夠的,還必須轉移風氣。風車已經不存在了,風卻還存在。」

  「您做了摧毀工作。摧毀可能是有好處的。可是對夾有怒氣的摧毀行為,我就不敢恭維。」

  「正義是有憤怒的,主教先生,並且正義的憤怒是一種進步的因素。沒關係,無論世人怎樣說,法蘭西革命是自從基督出世以來人類向前走得最得力的一步。不全面,當然是的,但是多麼卓絕。它揭穿了社會上的一切黑幕。它滌蕩了人們的習氣,它起了安定、鎮靜、開化的作用,它曾使文化的洪流廣被世界。它是仁慈的。法蘭西革命是人類無上的光榮。」

  主教不禁囁嚅:

  「是嗎?九三①!」

  ①一七九三年的簡稱,那是革命進入高潮、處死國王路易十六的一年。

  國民公會代表直從他的椅子上豎立起來,容貌嚴峻,幾乎是悲壯的,盡他瞑目以前的周身氣力,大聲喊著說:

  「呀!對!九三!這個字我等了許久了。滿天烏雲密佈了一千五百年。過了十五個世紀之後,烏雲散了,而您卻要加罪于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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