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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主教走訪不為人知的哲人(1)


  我們在前面幾頁提過一封信,在那信上所載日期過後不久的一個時期裡,他又做了一件事,這一件事,在全城的人的心目中,是比上次他在那強人出沒的山中旅行,更加來得冒失。

  在迪涅附近的一個鄉村裡住著一個與世隔絕的人。那人曾經當過……讓我們立即說出他那不中聽的名稱:國民公會①代表。他姓G.。

  ①國民公會成立于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是由人民大眾選舉產生的。會議宣佈法蘭西共和國的成立,判處國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瑪麗·安東尼特死刑。

  在迪涅那種小天地裡,大家一談到國民公會的那位G.代表,便有談虎色變之感。一個國民公會代表,那還了得!那種東西是大家在以「你」和「公民」①相稱的年代裡存在過的。那個人就差不多是魔怪。他雖然沒有投票判處國王死刑,但是已相去不遠。那是個類似弑君的人。他是橫暴駭人的。正統的王爺們回國②後,怎麼會沒有人把他告到特別法庭裡去呢?不砍掉他的腦袋,也未嘗不可,我們應當寬大,對的;但是好好地來他一個終身放逐,總是應當的吧?真是怪事!諸如此類的話。他並且和那些人一樣,是個無神論者——這些全是鵝群詆毀雄鷹的妄談。

  ①革命期間,人民語言中稱「你」不稱「您」。稱「某某公民」而不稱「某某先生」。
  ②一八一四年,拿破崙帝國被顛覆,王室復辟,路易十六之弟路易十八回國稱王。


  G.究竟是不是雄鷹呢?如果我們從他那孤獨生活中所特有的蠻性上著眼,他確是。由於他沒有投票贊成處決國王,所以屢次的放逐令上都沒有他的名字,他也就能留在法國。

  他的住處離城有三刻鐘的路程,遠離一切村落,遠離一切道路,不知是在哪個荒山野穀、人跡不到的角落裡。據說他在那裡有一塊地、一個土洞,一個窩巢。沒有鄰居,甚至沒有過路的人。那條通到他那裡去的小路,自從他住在那山谷裡以後,也就消失在荒草中了。大家提起他那住處,就好象談到劊子手的家。

  可是主教不能忘懷,他不時朝著這位老代表的住處,有一叢樹木標誌著的山谷,遠遠望去,他還說:「那兒有個孤獨的靈魂。」

  在他思想深處,他還要說:「我遲早得去看他一遭。」

  但是,老實說,那個念頭在起初雖然顯得自然,經過一番思考之後,他卻又好象覺得它奇怪,覺得這是做不到的,幾乎是不能容忍的。因為實際上他也具有一般人的看法,那位國民公會代表使他莫名其妙地產生一種近似仇恨的惡感,也就是「格格不入」這四個字最能表達的那種惡感。

  可是羔羊的癬疥應當使牧人卻步嗎?不應當。況且那又是怎樣的一頭羔羊!

  那位慈祥的主教為之猶豫不決。有時,他朝那方向走去,隨即又轉回來。

  一天,有個在那窯洞裡伺候那位G.代表的少年牧人來到城裡找醫生,說那老賊已經病到垂危,他得了癱瘓症,過不了夜。這話在城裡傳開了,許多人說:「謝天謝地。」

  主教立即拿起他的拐杖,披上他的外衣(因為,正如我們說過的,他的道袍太舊了,也因為將有晚風),一徑走了。

  當他走到那無人齒及的地方,太陽正往西沉,幾乎到了地平線。他的心怦怦跳動,他知道距那獸穴已經不遠。他跨過一條溝,越過一道籬,打開柵門,走進一個荒蕪的菜圃,相當大膽地趕上幾步,到了那荒地的盡頭,一大叢荊棘的後面,他發現了那窩巢。

  那是一所極其低陋狹窄而整潔的木屋,前面牆上釘著一列葡萄架。

  門前,一個白髮老人坐在一張有小輪子的舊椅子(農民的圍椅)裡,對著太陽微笑。

  在那坐著的老人身旁,立著個少年,就是那牧童。他正遞一罐牛奶給那老人。

  主教正張望,那老人提高嗓子說:

  「謝謝,我不再需要什麼了。」

  同時,他把笑臉從太陽移向那孩子。

  主教往前走。那坐著的老人,聽見他的腳步聲轉過頭來,如聞空谷足音,臉上露出極端驚訝的顏色。

  「自從我住到這裡以來,」他說,「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上我的門。先生,您是誰?」

  主教回答:

  「我叫卞福汝·米裡哀。」

  「卞福汝·米裡哀!我聽人說過這名字。老鄉們稱為卞福汝主教的,難道就是您嗎?」

  「就是我。」

  那老人面露微笑,接著說:

  「那麼,您是我的主教了?」

  「有點兒象。」

  「請進,先生。」

  那位國民公會代表把手伸給主教,但是主教沒有和他握手,只說道:

  「我很高興上了人家的當。看您的樣子,您一點也沒有病。」

  「先生,」那老人回答,「我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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