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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我要守候在你的身邊。什麼時候你需要我,我就來,一定記住。」歸程是一場難堪的舊戲重淡。飛機裡放著醫院的擔架,急斂車從機場徑直開回家,然後是開設了一間病房。

  不過,這次有點不同的是,吉爾一經允許探視托比,她就完全明白了,他的心臟仍在跳動,他的主要器官都還活著,從各方面說,他還是個活體;然而卻又不是。應該說他只是一個有呼吸,有脈搏的屍體,一個氧氣罩裡的死人。身上插著的針管和針頭象導管一樣,輸進各種液體。

  維繫他存活下去的生命力。他的面孔已完全扭曲。鼻、眼歪斜得特別難看。嘴唇翻著,露出牙床。整個臉看上去總是在笑。「我恐怕我不能使你抱多大希望。」俄國大夫是這樣對她說的。

  那是幾個星期以前的事了。現在他們已回到貝萊爾市自己的家裡。吉爾到家後,立即打電話給凱普蘭大夫。凱妥蘭大夫又找來一些專家。這些專家又找來更多的專家。

  答案完全一樣:一次嚴重的腦血管損傷——摧殘中樞神經的重度中風。康復的可能性非常之小。

  晝夜都有護士輪番守護,還有理療醫師來替托比治療,但全都是擺擺樣子而已。

  接受這種全面治療的對象,已完全奇形怪狀了。托比的皮膚全部呈黃色;頭髮大片大片地脫落;癱瘓的肢體出現萎縮,皮膚完全松垮下來。臉上始終是那副無法自控的怪笑。他難看極了,簡直是一具可怕的骷髏。

  但他的眼睛還是活的,而且是何等活生生的啊。他的眼睛仍在發光。這是被殘廢身軀禁錮著的一種精神的力量,它清清楚楚地表達出他所遭受的挫折。只要吉爾走過他的房間,托比的眼睛就如饑如渴、發狂似地跟隨著她,央求著她。為了什麼?為了求她使他再能行走?再能說話?使他再度成為一個完人?

  她常常低頭盯著他,不聲不響,她想:「我的一部分已經躺在那張床上了,正在受禁錮,受煎熬。」他們已經結成一體了。她願意不惜一切代價挽救托比,挽救她自已。但是她知道這次她已無能為力了。這次實在不行了。

  電話鈴不斷地響,那是其他一切電話的重複,—切表示同情的語言的重複。

  但是有一個電話是不同的。大衛·肯尼文的電話。

  「我只想讓你知道,凡是我能做到的——任何事情——我等著你的吩咐。」吉爾想到他的模樣,高大而健壯,風流倜儻;她再想想隔壁房間裡,那個不成人樣的怪物。「謝謝你,大衛,我衷心感謝。沒有什麼事。暫時沒有。」「我們在休斯敦有些大夫。」他說:「世界上最好的大夫。我可以派飛機把他們接來看他。」吉爾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在發緊。哦,她多麼想請大衛來看她,把她從這個地方帶走!但是她不能。她已經同托比結合了,她知道自已永遠不能離開他。

  永遠不能離開,只要他還活著。

  凱普蘭大夫已經替托比做了檢查。吉爾正在書房裡等著。他走進門時,她轉身望著他。他笨拙地試圖以幽默的語言說:「唔,吉爾,我這裡可有個好消息,也有個壞消息。」「先說說壞消息。」「我恐怕托比的神經系統損傷得太厲害了。無法恢復,這已是毫無疑問了。這次絕沒有再康復的可能。他永遠也不會走路和說話了。」她盯著他好大一會,然後說:「有什麼好消息?」

  凱普蘭大夫微微一笑。「托比的心臟強壯得驚人。護理得當,他還能活上二十年。」吉爾望著他,不能置信。二十年。那是個好消息。她想到自己被樓上那個可怕的怪物拴住,不禁陷入一場無法擺脫的惡夢裡。她永遠不能同托比離婚。只要他活著,她就不能。如果她現在遺忘了他,人人都會覺得她是在背叛,人人都會認為托比受了騙,甚至包括大衛·肯尼文。

  大衛現在每天都來電話。他不斷地誇她既忠誠,又無私,真是難能可貴;但是,他們倆人都意識到:一種深沉的,潛在的愛流,正在他們彼此之間流淌。

  無法說出口的是,等托比死後。

  第三十三章

  三名護士晝夜輪班照看托比。她們爽快,能幹,象機器人似的毫無個性。吉爾感激她們的到來,因為她怕到托比那裡去。她怕見到那可憎的怪笑的面孔。她總是找各種藉口離他遠些。當她強制自己去看望他時,吉爾可以感覺到他馬上就有的變化。連護士們都能感覺到這一點。托比一動不動,渾身無力的躺在那兒,被束縛在他那完全麻痹了的軀殼裡。可是只要吉爾一走進房間,那雙明亮的藍眼晴裡就會閃現出一種活力。吉爾可以懂得托比的思想,就象他正大聲說:「不要讓我死。救救我。救救我!」吉爾站著,低著頭看他那完全殘廢了的身軀,心裡想,「我沒法救你。

  你不想這個樣子活下去,你就該想到死!」這個念頭在吉爾心中,開始萌發了。

  報紙連連刊登那些妻子如何替晚期病人的丈夫解除病痛的報道。但有些醫生又承認,他們可以用一種「無痛苦死亡」的辦法,讓某些患不治之症的晚期病人安詳地死去。人家稱這種方法叫「仁慈的殺害」。但吉爾知道,這也可以叫作謀殺。儘管托比除了那兩隻該死的眼睛,不停跟著地轉動外,已經全部不再是活的了。

  以後的幾十星期,吉爾沒有離開過家,大部分時間,她都把自己關在臥室裡。她的頭疼症又發作了,她沒有辦法讓頭不疼。

  報刊和雜誌上連載有關這位癱瘓了的超級明星,和他那忠心的妻子的一些富有人情味的故事,並說妻子竟然一度把她丈夫護理得重新恢復了健康。這些刊物都在揣測,吉爾能否再次創造奇跡。

  但是她知道,奇跡不再會出現了。托比絕對不可能再康復。

  二十年,凱普蘭大夫曾經這樣說過。大衛在那裡等待著她。她必須設法逃出她的牢獄。

  這是一個天色灰暗,陰霾的星期天。早晨就下起雨來,雨整天下個不停。雨點叮叮咚咚地打在屋頂上,打在窗戶的玻璃上。吉爾坐在臥室裡看書,儘量不去想那雨點的叮咚聲。但敲打聲始終不停。她煩躁得以為自己真的要發瘋了。這時一個夜班護士走進來,她的名字叫英格麗,瓊森,北歐人,一本正經的。

  「樓上的爐子不好使,」英格麗說,「我不得不到廚房去替坦波爾先生做飯。你能陪他待幾分鐘嗎?」吉爾能夠覺察出護士的語氣中指責的意味。她認為一個妻子不肯到丈夫病床跟前去,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我會照看他,」吉爾說。

  她放下手中的書,走過大廳,走到托比的臥室去。吉爾剛一進門,病房裡那種熟悉的難聞的氣味,就直沖她的鼻孔。一瞬間,她想起了以前為挽救托比而賣命幹的那些漫長的、可怕的歲月。這些回憶,觸動了她周身的每一根神經。

  托比的頭用一個大枕頭支撐起來。當他看到吉爾進來時,眼睛突然活了起來,閃耀著瘋狂的質問與哀求,「你到那裡去了?你為什麼躲著我,我需要你。救救我!」就仿佛他的眼晴能發出聲音一樣。吉爾低著頭看看那令人厭惡的,沒有知覺的軀體,看看那怪笑般麻痹了的面孔。她覺得噁心極了。「你好不了,該死的,你早該死了!我盼著你死呢!」吉爾盯著托比的時候,她注意到托比的眼神變了。目光中出現了一種驚恐不安和不信任的神情,然後是一種仇恨的流露,那完全是一種赤裸裸的憎惡。以至吉爾不由自主的從床邊退後了一步。她那時才知道,她把自己的思想說出聲來了。

  她轉身逃出了那個房間。

  早晨,雨停了。有人把輪椅從地下室搬上來。白天值班的護士弗蘭西絲·戈登,推著托比乘輪椅到花園中曬一會太陽。吉爾聽著輪椅穿過大斤,向電梯走去了。她等了幾分鐘,然後走下樓。經過書房門口時,聽到電話鈴響了。是大衛從華盛頓打來的電話。

  「你今天好嗎?」他的話聽起來熱情、真摯。

  她聽到他的聲音激動極了。「我很好,大衛。」「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親愛的。」「我也一樣。我深深地愛著你,我想得到你,我想要你再把我抱在懷裡。哦,大衛……」某種本能使吉爾轉過身來。托出正在大廳裡,用皮帶縛在輪椅上。護士讓他在大廳裡待一會兒。

  他的眼睛正向吉爾投射出一種憎恨與詛咒的目光,就象在鞭打她的肉體一樣。他的心通過他的眼睛對她說,向她吼叫·「我要殺死你!」吉爾痛苦地放下了電話。

  她奔上樓去,仿佛感覺托比的仇恨仍在追趕著她,象某種不可抗拒的、邪惡的力量。她整天待在臥室裡,不想吃東西。她坐在椅子上,一直處於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中,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打電話的情景。托比知道了,他知道了。她再也不能去面對他了。

  黑夜終於降臨了。這是七月中旬的一個夜晚。空氣裡仍留有白日的餘熱。吉爾把臥室的窗戶全打開了,好讓陣陣夜風吹了進來。

  在托比房間裡,護士蓋勒格正在值班。她踮起腳走進來看她的病人。蓋勒格護士希望,能摸清病人的想法,那麼她也許能夠幫助一下這個可憐的人。她替托比捂了捂被頭。「您夜裡可以好好睡一覺,」她樂呵呵地說:「我待會兒再來看您。」沒有反應。他甚至連眼睛也沒有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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