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德尼·謝爾頓 > 鏡子裡的陌生人 | 上頁 下頁
五四


  「你要戰勝他們。」她兇狠地說:「你要恢復起來。」吉爾的體力,已在她自己安排的日程中消耗光了。夜間,當她躺下來時,她無法酣然入睡,她的頭腦裡閃現著各種各樣的往事,就象一部老片子中的那些情節一樣。她同托比在戛納電影節受到記者們的包圍、歡呼……總統來到他們棕櫚泉的住宅……人們稱讚吉爾是何等美麗……首演儀式中戲迷們如何圍在托比和她的身邊……

  金色的愛侶……托比站起來接受獎章,接著倒下來……倒下來……最後,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有時,吉爾會由於一陣突然的劇烈頭痛而疼醒,醒來後頭仍在疼。她躺在寂袁的黑暗中,和疼痛作鬥爭。直到朝暾初上,她又掙扎著起了床。

  一切再從頭……現在她和托比就象在一次早已被人遺忘了的浩劫中,孤零零的兩個倖存者。

  她的世界已縮小到這個住宅、這個房間、縮小到一個人。從黎明到午夜,她無情地催趕著自己幹所有的事。

  她也催趕著托比。她的托比被禁錮在地獄裡,禁錮在一個只有吉爾的世界裡,他必須盲目地服從她。

  枯燥而痛苦的幾個星期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現在,托比只要看到吉爾向他走來時,就會哭起來,因為他知道自己又要受到懲罰了。吉爾一天比一天變得更無情。

  她強迫紮比活動他那搭拉著的,無用的四肢,直到他痛苦得難以忍受。他發出可怕的咯咯聲,哀求她停止,但是,吉爾會說:「不行,要到你再成為一個人,要到咱們能讓他們大家再看到你的時候。」她經常不斷地揉搓他那毫無力氣的肌肉。他就象一個無依無靠的,完全成熟的嬰兒,一棵蔬菜,一個虛無。但是在吉爾的眼中,她看到的是的的未來,她告訴他說:「你要走路!」

  她會扶他站起來,把他拽住,強迫他一條腿一條腿的移動,讓他試著行走,儘管樣子很難看,象個醉鬼,象一具脫了節的提線木偶。

  她頭疼的次數愈來愈頻繁。強烈的光線,大聲的吵嚷,或者突如其來的動靜都會引起她的頭疼。

  「我必須去找大夫了。」她想,「晚一點吧,等托比好了以後。」目前她實在沒有考慮自已的時間和空間。

  只有托比。

  吉爾仿佛著了魔,她身上的衣裳鬆鬆垮垮的,她不知道自己減輕了多少體重,她也不知道自己成了什麼模樣。

  她的臉瘦削而蒼白,眼睛下陷。以前那一頭烏黑的、發亮的頭髮,現在淩亂而沒有光澤。這一切,她不想知道,也不去關心。

  有一天,吉爾在門下面發現一份電報,要求她給凱普蘭大夫打電話。沒有時間。她必須保持常規。

  日日夜夜,生活已成為「卡夫卡』式的一片魔影。每天替托比洗澡,換衣,讓他運動,給他刮臉,喂他吃飯,幹所有該幹的事……

  次日周而復始。

  她替托比弄到了一輛助步車,把他的手指綁在車把上,讓它們攥住它。然後把他扶起來,移動他的雙腿,想方設法給他示範,教他邁步,讓他在房間裡前後來回地挪動,直到她站著就睡著了,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在什麼地方,正在做什麼事。

  然而,有一天,吉爾知道一切都要完結了。

  這一天,她陪著托比過了半夜,然後回到她自已的臥室。直到黎明時,她才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吉爾醒來時,太陽已升得很高,刺目的陽光撒滿室內。她已經睡過中午以後不短的時間了。

  托比沒人喂飲,洗澡、換衣服·他躺在床上,不能動,沒人管他;他等待著她,可能十分驚慌。

  吉爾想要起來,卻發現自己動不了了。一種無底的、深深的疲倦,使她累壞了的身體,完全不再聽她的支配。

  她躺在那兒,一籌莫展,她知道她失敗了,一切都白費了,所有那些苦難的日日夜夜,所有那些痛苦的數月操勞,全然失去了意義。她的身體已不聽她的了,正象托比的身體不聽他的一樣。吉爾再也沒有精力留給他了,她真想大笑一場,一切都完結了。

  這時她聽見她臥室的門響。抬眼一看。托比站在門口,獨自一人,顫抖的手臂抓著助步車,發出無法聽懂的傷感的聲音,努力想說出話。

  「吉夷夷夷夷夷……吉夷夷夷夷夷……」他是在想說,「吉爾。」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而且哭個不止。

  從那天起,托比有了顯著的進步。破天荒第一次,他知道他要好起來。當吉爾強迫他超過他所能忍受的限度時,他不再反對了。他歡迎這樣。他想為了她好起來。吉爾成了他的女神,如果說,以前他愛她,現在他簡直是崇拜她。

  吉爾也有了變化,以前,她是為了自已的生活而奮鬥,托比只是她不得不使用的工具。但是,現在她變了。

  仿佛托比成了她的一部份,仿佛他們只有一個軀體,一顆心、一個靈魂,而且共同迷住了一個目標,他們正在經受著一次贖罪的考驗。他的生命曾經掌握在她的手裡,她哺育了它,強化了它,拯救了它,從中又滋長出一種新的愛·托出屬￿她,正如她屬￿托比一樣。

  吉爾改變了托比的膳食,使他失去的體重,開始恢復,他每天長時間的曬太陽,在院子裡長時間散步,先用助步車,後來扶著手杖。他的體力逐漸恢復。到托比能獨自行走的那一天,他們倆到餐廳,明燭設宴,表示慶祝。

  吉爾覺得托比可以露面了。她給凱普蘭大夫打電話,他的護士立刻讓他來接電話。

  「吉爾!我一直萬分擔心。我曾設法打電話給你,可是從沒得到過答覆。我發了一份電報,當我得不到回音時,我認為你把托比帶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現在——他已經——」「你自己來看看吧,艾裡。」凱皆蘭大夫無法掩飾自已驚異的神情。「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她對吉爾說·「這——這簡直是個奇跡。」「這是奇跡。」吉爾說:「只不過這是人世間自己創造的奇跡,因為上帝在別的地方。」「人們還在向我打聽托比,」凱普蘭大夫說:「顯然他們無法同你聯繫上。薩姆·溫特斯每週至少來看我一次。克裡夫敦·勞倫斯也不斷來。」吉爾不要克裡夫敦·勞倫斯;至於薩姆,溫特斯!那還是可以接受的。吉爾必須想辦法讓人們知道托比·坦波爾,知道他依舊是超級明星,知道他們倆仍是金色的愛侶。

  第二天上午吉爾打電話給薩姆·溫特斯,問他是否願意來訪問托比。薩姆一小時以後來到。

  吉爾打開前門迎接他,薩姆極力掩飾住他對她模樣感到的吃驚。吉爾看上去比他上次見到時,要老了十歲。她的眼睛象一對深陷的棕色池塘,臉上刻上深深的皺紋。她的體重減輕得那麼厲害,以致看起來差不多象個骷髏。

  「感謝你的光臨,薩姆。托比將非常高興見到你。」薩姆原來準備看到托比躺在床上,留下的只是他那昔日紅極一時的影子。但是,他卻大吃一驚,目瞪口呆了。

  托比躺在游泳池邊一塊墊子上。當薩姆走近他時,托比站起身來,稍慢一點,然而腳步很穩,並且伸出他那雙有力的手。他看上去曬黑了,很健康,比他中風前的模樣還要好。就好象通過某種秘密的巫術,把吉爾健疲的活力,輸進了托比的身體;而侵襲托比的病魔,卻跑到了吉爾的身上。

  「哎,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薩姆。」托比的話,比以前稍慢了一點,有點拘泥,但很清楚、很響亮。絲毫沒有薩姆聽說的那種癱瘓的痕跡。還是那張孩子氣的臉,明亮的藍眼睛,薩姆擁抱了一下托比,說:「耶穌啊,你真把我們嚇壞了。」托比笑笑說:「咱們是單獨在一起,你大可不必管我叫『耶穌』。」薩姆更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托比,驚異地說:「我實在不能相信,見鬼,你看起來更年輕了。整個城市都在準備給你送葬呢。」「為我的屍體送葬。」托比微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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