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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卡曼·西爾伐的信是用英語寫的,那是她所精通的語言。信上說明了,十五年來安居宮廷。久獲寵信的人,為什麼突然成了流亡者,成了地球上的流浪者,舉目無親,不能不靠一技之長,流下汗水,才能生活。不過,正當我們想瞭解是什麼事引起了這樣的災難——如果是災難的話——正當我妻子和我急切要找到這個秘密的核心時,王后用法語表述了這個核心。那是個短語——兩三個字——不過合起來便成了我們過去沒有見過的,並且是猜不透其含意的字。王后的話,其實質是——確切的詞我記不起了——她的丈夫不得不辭去職務,退出宮廷,這是因為……然後便是那惡魔般的法國話。我當時氣得但願我過去從沒有學過法語——很顯然,那是一種緊要關頭要誤事的語言。

  下午三、四點鐘,克列門斯夫人。美麗的美籍外國人和我在遊廊裡坐著閒聊。我手裡拿著《北美評論》,是嶄新的,非常逗人喜歡,一頁頁書裡還散發著印刷廠油墨的香味,使得我熱切地想打開來看看內容。這位深受宮廷薰陶的人觀察力敏銳。她習慣於從人家的體態、煩躁的神情等等外表,看出人家隱藏著的感情與願望。她看出了我的心境,她叫人喜歡地懇求我打開雜誌讀一下。我很感謝她。我打開雜誌,第一眼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位奧地利王子寫的《歐洲大陸各國王宮和軍方的決鬥》。我很感興趣,便起勁地讀了起來。這位王子是反對決鬥的風氣的。他講到了奧地利——我記得是特別講奧地利——的將軍和貴族怎樣在採取措施,來消滅這個風氣。他在堅決譴責這個風氣時又提到,在歐洲大陸,沒有一個重要的官員會出於不論何種原因,謝絕一次挑戰,從而使得他自己以及全家蒙受恥辱,並且從此為社交場中,甚至為他的親友所不齒的。

  這時我恰好抬起頭來——只見這可憐的婦女,臉上像大理石一般的雪白。那句法語翻譯了出來啦!我不讀了,我們急忙換了話題。

  正如我上面說過的,這是克列門斯夫人一生中最後一次社交生活——這一生,自從她做小姑娘起,她一直是活躍的,一直是全身心地領略其中的歡樂的。這是最後一次了——以此結束了這最後的篇章。並從此開始了她在世上的下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篇章。我想,這一次縱然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但由於別具特色,我將永遠記住它。何況這一次根本不是普普通通的,根本不是平平淡淡的。這一次的經過在我的記憶裡很鮮明,並將永遠鮮明。

  第二天早上七點鐘(八月十一日)(一九〇二年——原編者注)一聲尖叫把我驚醒。我發現克列門斯夫人正站在臥室的另一邊,靠在牆上,支撐著身子,一邊喘著氣說:「我要死了。」

  我把她扶回到床上,請來了一位紐約醫生倫納德博士。他說,這是神經衰弱,除了絕對休息、安靜、細心護理,沒有其他辦法。這是開始。在以後的二十二個月中,從廣義上說只有醫生和護士跟她作伴了。

  其後的六十天是我們焦急的時刻。進入了十月,成問題的是我們還能不能把她送回河谷那邊。我們不敢動用羅傑斯的汽艇。海上顛簸是她所受不了的。後來我們決心試試一項可憐的辦法,就是搭坐送病人的專車。我說這是可憐的辦法,是因為車子雖然寬敞,所有的親友以及必需的護士、醫生都容得下,可就是有一個極大的缺點——病人的床是固定的,不能移動,隨著火車的跳動而顛簸。要是利用具有彈性的繩索,照吊床的辦法,從頂上掛下來,病人便絲毫不會顛簸或者顫動。我們掛上了一列專車到波士頓,並繞過了波士頓。然後掛上了一班普通快車,把我們按時送到了紐約總站。一個火車頭等在那裡,十五分鐘內就把我們送到了家——送到了河谷那邊。

  身體魁梧的英國廚師把克列門斯夫人送上了樓,放在床上,交給經過訓練的護士來護理。當他把臥室的房門關起來時,他也把真實情況永遠關在了臥室的門外。醫生莫法特博士每天來一兩次,每次待幾分鐘。要是需要什麼醫療方面的謊話,他一定忠實地提供。當那位經過訓練的護士值班的時候,她也提供必要的謊話。克拉拉每天值班三、四個鐘頭,幹的真是苦差使。她每天要把十來個危險的真實情況鎖在心頭,並用神聖的謊話搶救她媽媽的生命,給她以希望和幸福。在這以前,她平生從沒有對媽媽說過一句謊話。我也可以說,從這以後,她幾乎從沒有對她媽媽說過一句真話。在她媽媽的心裡,克拉拉的誠實是她牢不可破的信念,這對我們大家是幸運的事。可以成天地免得我們遇到大災大難。媽媽從沒有懷疑過克拉拉的話。克拉拉可以把很多難以相信的事跟她講而不致引起什麼懷疑,而我要是想推銷哪怕是其中一樁很小的事,就會出問題。我從沒有像克拉拉那樣的信譽。對我來說,這本來可以大有用處的,不過現在才開始想方設法取得這種信譽,那也為時太遲了。因此,在臥室裡我什麼消息也不講。不過幸虧我每天只能進臥室一次,每次只有兩分鐘。護士站在門口,手裡拿著表,到時候便把我趕出來。

  我的臥室在克列門斯夫人的臥室邊上,中間隔了一大間浴室。我不能跟她講話,不過我可以寫信跟她連系。每晚上,我把一封信從浴室門下塞進去,她的床就靠門邊——信上沒有牽涉到當前情況的消息,不會有什麼害處。她用鉛筆回信,每天一至兩次——開頭,寫得較長,不過,日月推移,她體質更弱了,她在小紙片上寫著抖抖的字來每天表達她的愛,這樣一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天。

  【第六十五章】

  我提到過克拉拉地位的難處,事實也正是這樣。在那些日子裡,我曾在幾次給朋友的信裡說明了克拉拉的為難之處。有一封信是一九〇二年底寫給蘇茜·克蘭的,那是在我們回到約克港兩個半月以後。

  聖誕節前幾天,吉恩跟年輕的道奇夫婦一起在雪地裡長時間地坐雪橇和滑雪。回來後身上披著皮大衣,坐下時還是全身汗淋淋的,這樣就突然受了寒。馬上請來了醫生,到聖誕節前晚便病得很厲害。是雙肺炎。從這時開始,一直到寫這封信時,情況一直是怕人的。可是在整個兒這段時間,她媽媽從沒有想到出了事。她每天向克拉拉問起吉恩的健康、精神、穿著、做些什麼事,怎樣消遣,玩得高興不高興。而克拉拉便一項一項地細細講給她聽——當然每個字都是假的。她每天得講吉恩穿些什麼。有時候她老講吉恩原來一些衣服講厭了,就在老一套編造之外,搞些新發明,換換口味,憑她的想像給吉恩的衣裳添加些什麼。要不是她媽媽提醒她說,這樣添置想像中那些衣服什麼的,超過了家裡的收入,克拉拉也許會把吉恩的衣服編造得超過兩倍以至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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