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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到了六月底,我們在約克港近郊找到一個有家具的屋子,以便過夏。羅傑斯先生送來了他的「卡那華號」,是美國水面上最快的蒸汽發動機快艇,把它停泊在我們的河邊。克列門斯夫人、吉恩和我走上了汽艇。在那時候,我才發現克列門斯夫人身邊並沒有帶傭人。這是因為她生怕給羅傑斯先生添加麻煩。這可太糟了。人家原本歡迎她可以全權支配那條快艇的。可是吉恩的身體不好,很需要有人照料。這個任務就落到了克列門斯夫人的肩膀上。我呢,笨手笨腳的,不大懂,幫不了什麼忙。總之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她已經安排好把全部家什和行李由火車運到約克港。

  當時是個美好天氣,我們仿佛一隻鳥兒掠過閃著一片片金光的海面,追逐著眼前一艘艘船隻,並把它們一個個拋到後邊。不過這樣的樂趣克列門斯夫人可沒有份。她得待在下邊,照料著吉恩。到夜晚,我們就避到新倫敦港,好躲過壞天氣。因為要護理吉恩,克列門斯夫人休息、睡眠都不足。第二天早上,我們開往費爾黑文。這本是克列門斯夫人的好機會,能在汽艇上躺兩三個鐘頭,而我們其餘的人上岸到羅傑斯的鄉間住處去看望他一家。可是她偏要上岸。她總是這樣、那樣地把自己搞得很累。她還在前往約克港的途中護理吉恩,搞得累上加累。

  她又有個機會好休息一下,可是她不肯休息。她不能休息。她從不想休息。她以血肉之軀卻具有蒸汽引擎的精神。她總是以無窮的精力折磨著自己的身體,勞累到了超過自己的體力。她的心臟很快給她敲起了警鐘。十二年前,哈特福德兩位有名望的醫生曾經安排她到埃克斯累班去洗溫泉浴。還對她說:如果謹慎小心些,還可活兩年。埃克斯累班的兩位醫生說只要謹慎小心些,她還可活得更長一些。羅馬、佛羅倫薩和柏林的名醫還是提了兩年這個期限——而在瑙海姆(德國),據溫泉官方的醫生名冊上,名次最低的醫生給克列門斯夫人檢查以後對我說,她沒有什麼了不得的病痛,也許還可以活很多年哩。我很生氣。這樣無知的學徒竟然拿人命當兒戲,叫我很憤慨。我付了錢,當場便謝絕了他,也沒有給他一封推薦證明書。可是在一打醫生中,他是所作的預言還有點兒價值的唯一的一個。當我們在約克港住下來的時候,克列門斯夫人已經比其他所有的預言多活了十一年啦。

  不過,正如我上面說的,在七月初,在約克港,她開始為她的心臟擔心了。很快便越來越擔心了。不到兩周,她便害怕把汽艇開出去。任何比較快速的動作她都害怕。她怕走下坡路,即使坡度小到在夏季暮色中幾乎覺察不到的程度。她請車夫在下小山坡時勒著馬一步步地走。還不止是這樣,她還要滿懷恐懼地看著他才放心。要是馬有片刻步子不穩,她也要一邊抓住我,一邊抓住車身,驚慌得非同小可。整個七月份,就是這個樣子。

  如今又發生了一件奇異的事。豪厄爾斯住在基特裡角,距我們坐電車只要三刻鐘。有一天,在七月或者在八月初,他第二次來看望我們。那是個下午,是克列門斯夫人休息的時候。她在樓上她的臥室裡。豪厄爾斯和我坐在俯瞰小河的遊廊上聊天。他聊到他有一個朋友一生中有一個悲慘插曲的前後經過,其中最最感動人的一兩點竟然很快便在克列門斯夫人身上重現。

  那天下午,他坐在那兒講說那個奇異的故事的時候,我們倆誰也沒有想到那竟是個預言,可實際上卻確實是如此。我立即以一個故事的形式寫了出來——用假名寄給了《哈潑斯月刊》。

  【第六十四章】

  約克港是一連串分得很散的獨立小村落,叫做約克、約克港、約克村、約克中心、西約克、東約克、南約克——我記得是這些名字,不過不能肯定,反正這並不重要。合起來就成了這個簡單明瞭的名字:約克。八月六日左右,在這堆蜂窩裡開始了慶祝活動——慶祝在美洲大陸上實行城市自治兩百五十周年。在兩三天裡,白天舉行邊遠殖民區古老的遊行、群眾大會、演講會等等,夜晚放焰火。

  克列門斯夫人總是年輕人的性格,對這些事興趣很強烈。她對我的演講比我對自己還要興趣大。三天中,她白天跟在馬後面,晚上坐船,對正在舉行的一切,看不厭,聽不煩,盡情地加以享受。這樣太勞神,超過了她的體力,病症就開始顯露出來了。我費盡口舌,終於勸阻了她沒有去參加最後一晚的節目表演,而是在兩三英哩外的遊廊上觀看了焰火。可是我的勸阻已經為時太遲了。她體力消耗過度,已經遠遠超過了限度了。

  第二天下午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親自參加人世間的活動了,是她最後一次接見和款待來訪的客人了。這次來訪,本來以為是普普通通的,很快會忘掉的,可是由於我天賦那種才能,能幹出種種天真而叫人不愉快的蠢事來,以致這次來訪便成了另外一回事了。來客是位夫人。她寄來過一封介紹信,現在是應我們的邀請,下午來作客,並且在我們家吃晚飯的。她是個美人兒。她說她三十歲,已經結婚十五年。以她的神態以及她的英語,肯定會讓別人以為她的祖輩是個外國人。要是還需要什麼證明的話,她那個人們念不出來的外國姓名,任何一個沒有經驗的基督徒拼不出來的姓名,便是最好的證明。可是她根本不是外國人。她生在美國,父母也是美國人。她的舌頭從沒有念過英語以外的語言,直到十五歲時在巴黎嫁給了一個名字念不起來的外國人。她的英語古怪而好聽,優美而易懂,但卻不是英語。

  她寄來的介紹信是屬￿王室獨有的那種大型信封套起來的文書。是羅馬尼亞王后寄來的。信上說,持信人以及她的丈夫——羅馬尼亞的一個貴族,在羅馬尼亞宮廷已有十五年。她丈夫在政府裡擔任的是一個重要職務。來信熱情地講到了他的妻子,還說她是極有素養的音樂家,能勝任音樂教師。說她是重回故國,希望能以教學維持生計。王后陛下希望我能給她這位流亡中的朋友找到音樂課教一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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