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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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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叫來他的同伴惠特福德,由他起草了合同。我不懂得這個合同——任何合同我都不懂得——我就請我的內兄蘭登將軍這位有經驗的生意人替我看一看這個合同。他讀了一下,說這沒有什麼。因此我們就簽了字,蓋了印。後來發現這個合同給了韋伯斯特從格蘭特的書所獲利潤的百分之十以及整個兒營業利潤的百分之十——而對可能遇到的虧損則隻字未提。 消息傳了開去,說格蘭特將軍要寫回憶錄,由查爾斯·勒·韋伯斯特公司出版。這個新聞在全國引起了轟動。全國人民很高興,這個心情在所有的報紙上都有表現。昨天,年輕的韋伯斯特還是個不知名的人,仿佛還沒有出生的嬰兒;今天,他成了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的名字上了美國每一家報紙。他年輕,他具有人類的常情,自然把他自己一時的名氣誤解為聲望卓著,結果是帽子非得越戴越高才行。看到年輕人那麼愛好虛榮,煞是好玩。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搬出比較樸素的住處,找了更好的住處,以便能配得上他作為國內最顯赫的出版商這樣的重要地位。 他的新居在一座高樓的第三或第四層。這座高樓正面對著統一廣場這個商界豪華的所在。他原來的住處是兩個開間不小的房間,如今的新居占了整個兒一層樓。韋伯斯特真正需要的是在一條後街上的一個小房間,附帶能容得下起錨上錨架的滑車——長形的滑車就行了,這間小屋還可兼做辦公室。他不需要什麼儲藏室、地下室。那本偉大的回憶錄的印刷者、裝訂者會替我們管好紙張和本子的,他負責收保管和保險的費用,了不起的書並不需要闊綽的地方。格蘭特將軍的出版者躲不到哪兒去,推銷員、經紀人不會找不到他。因此,一個小房間足夠了。幾乎所有的業務都可以通訊辦理。通訊是和十六位經紀人通訊,並不是和一萬名推銷員通訊。 然而,我們把門面搞得那麼寬敞,那麼顯眼,倒也不錯,這樣使人印象深刻——就是說,門前十分開闊,毫無遮擋。據我看,這樣一個地方,那外表容易叫鄉下人上當,把人家嚇走。我曾建議,為保險起見,可在門內寫明:「請進,這裡並非走索賣藝之處。」 跟韋伯斯特挖苦,這是個錯誤。這傷了他的虛榮心。在他的武器庫裡,並沒有什麼知識可作為武器來反擊別人。我這樣祭起智力方面的武器,來進攻這樣一個智力上毫無武裝的人,實在不符合豪俠風度。我也曾試圖改變一下,可就是改不了。我本該寬宏大度地容忍他的虛榮心,可是我並沒有這樣做。我容忍自己的虛榮心,也往往並不容易啊。再說,他有一個弱點,最叫我憤怒,因為我自己並沒有這個弱點。只要提到一件他所不懂的事,他不僅不會說他對這個不熟悉,從而保護住自己,反倒連保持緘默這種慎重態度都不懂。他總會說些什麼,讓聽者誤以為他對這個問題是懂得一些的——這樣的情況其實很少,因為他的無知,活像一張遮遍整個兒地球的大毯子,毯子上連一個洞眼都沒有。有一次,在一家製造私人臥鋪車的公司裡,有的人談到了喬治·埃利奧特①和她的文學作品。我看到韋伯斯特又想發議論了。實在沒有辦法,要是能用一塊磚頭,或是一本《聖經》,或是別的什麼東西,能打中他的腦袋,把他打昏過去,從而搭救他一下,那就好了。可是如果那樣做,又太引人注目——因此我只好眼看他出醜。人家話音一停,他就出了醜。他洋洋得意地插嘴說,「由於成見關係,我從沒有看過他的書。」 ①喬治·埃利奧特:(1819-1880),英國女作家,著有《亞當·貝特》等。 在新的地方安頓下來以前,韋伯斯特建議取消原來的合同,改簽一個新合同。這很好,也就照辦了。我大概從來也沒有看過這個新合同,也沒有叫任何人看過。我也許只是簽了字,就不再理會這件事了。依照前一個合同,韋伯斯特是我出錢雇的傭人;依照新的合同,我是他的奴隸,他的徹徹底底的奴隸,而且還不給薪水。我握有公司股份的百分之九十。我提供了全部資金。我承擔了全部損失,一切歸我負責。可是韋伯特斯是唯一的主人。這個新的情況,加上我喜歡挖苦這個特點,使得整個兒氣氛都變了樣。我不能像早先那樣發命令了。我甚至難於提出很可能被接受的主張了。 格蘭特將軍是個病人,不過寫起回憶錄來就像個好人一樣,而且取得長足的進步。 韋伯斯特在他那個走索賣藝般的屋子裡登上了寶座。他從美國十六個地方召集了十六個經紀人來簽訂合同。他們來了。他們聚齊了。韋伯斯特就仿佛在西奈山上那樣(西奈山上,見《舊約。出埃及》,耶和華在西奈山上給摩西以《十誡》)給他們頒發了律令。他們按捺住了性子,沒有發牌氣,這真是了不起。他們提供了需要的債券。他們簽了合同,各自走了。按照一般情況,他們對年輕人那種傲慢勁兒會表示不滿的,不過這一回的事非同一般。對每一個經紀人來說,合同值好幾千塊錢。這一點他們是懂得的,而這就足以使他們把怨恨之心給壓下去了。 惠特福德也在場。他總是在韋伯斯特身邊。韋伯斯特沒有法律方面的參謀是什麼事也不敢做的。如今凡是他所需要的法律方面的參考意見,他不愁聽不到,因為他已經常年雇傭了惠特福德。他付給他一年一萬塊錢,而這是從我的口袋裡掏去的。惠特福德也確實值點兒錢——值二百分之一的錢。這是他第一回能賺到數目還說得出口的錢,他也就心滿意足了。「數目還說得出口」這句話是多餘的。惠特福德從沒有賺過什麼錢。惠特福德註定了永遠不會賺到什麼錢的。這一萬塊錢,或是這個數目的幾分之幾,都不是花了力氣賺來的。在兩件事情上,他的工作使公司在經濟方面受到了損失。至於別的工作,那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凡是管賬的都會做。 這兒不是咒駡韋伯斯特的時間和地點,可是咒駡是必須咒駡的,這是無可推卸的責任。讓我們講下去。在這本記載歷史的書上,我的目的不是要對任何人表示什麼惡意。我已經不是活著的人了。我死了。這一點我希望向讀者說個明白。我要是還活著的話,我便會按照通常那一套來寫自傳。我會對韋伯斯特懷恨,就像我此時此刻的態度一樣——雖說我是死了——不過我不會如實地、自由地說出來,而是會試圖掩蓋起來:試圖欺騙讀者而又總是欺騙不成功。他會讀到我字裡行間的懷恨心情,因而對我就不表贊同。要是我把我的懷恨心情一五一十表達出來的話,那就是再糟不過的事了。我從墳墓裡向外說話的唯一的原因,就是為了在有的時候能把心裡的話一一講出來,而不是要把高興的事一個個收藏起來,光給自己享用。我從墳墓裡向外說話,能夠比多數歷史學家說得更加坦白些,因為他們不可能有死的體驗,不論他們多麼想也不行,而我卻能夠做到。對他們來說,那是假裝死了。對我來說,那不是裝假。他們任何時候都會以一種說得過去的方式體會到,那在墳墓裡代表著他們的,是個有知覺的實體,能意識到自己在議論著別人;是個能感到羞恥的實體;是個不肯一五一十講實話的實體;因為他們還信仰靈魂不滅。他們認為,死亡只是睡一覺,然後很快便會醒過來。他們的靈魂會意識到這兒下界正發生著什麼事,會對他們所愛的和不愛的生者的歡樂與憂愁繼續表示關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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