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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嗯,有一天,惠勒正在毯子工廠裡出神地想著心事,突然給機器一把抓了去。要知道,他正在工廠裡到處逛,從頂樓到地下室,到處逛,就是這種步法——啊,簡直連人影還沒有看到,只聽見他走過時噓地一聲。啊,你准知道,以他這樣的步法,要想逃過這一關,太太平平回家,那是辦不到的。惠勒給捲進了三十九碼的三股頭毯子裡去了。寡婦很悲傷,她非常悲傷,她愛他,她想盡辦法給他料理後事,那可真不容易。她拿了整整一段——三十九碼——她要體面地把他安葬。不過她不忍心把他卷起來,就讓他平躺著。還說,別的辦法她是不贊成的。她本想給他買一個坑道,可是沒有賣的。所以她就把他裝在一個好看的盒子裡,直立著放在山坡那邊二十一英呎高的石基上。這樣,既是紀念碑,又是墳墓,兩者兼而有之,又經濟又實惠——六十英呎高——哪裡都望得見——她在上面漆著一行字:『此處埋著三十九碼三股頭毯子,內有米林頓·格·惠勒遺體,安息吧。』」

  講到這裡,這位歷史家的嗓子含糊不清了,眼皮直往下耷拉,他睡著了。因此,從這一天起直到今天,我們還是稀裡胡塗。我們弄不清老祖父究竟有沒有從草地裡找到那一角錢。我們一點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以至究竟有沒有發生過什麼事。

  把上面這段故事和《苦行記》中原來的本子一對,我還是說不清為什麼一個能在聽眾面前背誦得很有效果,而另一個卻不行。其中是有原因的,但是道理很深,非粗陋的語言所能說得清。我感覺到了,但是表達不出來。它難於捉摸,就像一股氣味,它刺人,它無所不在,但又難於分析清楚。我放棄了分析清楚的嘗試。我只知道一個本子能背誦,另一個本子卻不行。

  所有背誦,當然是指憑了記憶講。不論哪一個本子,都不能光是照本宣讀。為什麼這樣?理由很多,不過有一個理由也許是最明顯不過的了。照本宣讀,那是在講別人家的故事,是做的第二手的事,你只是在模仿人家,而不是當事人。你是人為地編造出來的,並非是真實的人。反之,離開本子講,你進入了角色,你成了他那個人,這和演員的道理是一樣的。

  最偉大的演員,不可能靠了手中一本書就把觀眾迷住了。照書本子上讀,最精采的味道便無法表現出來。我指的是那些經過深思熟慮的巧安排,乍一看,仿佛是即興式的,卻具有強烈的效果的那一類。譬如說,故意為挑選確切的字眼而顯得遲疑不決,故意在無意中感到窘迫,故意在無意中把字眼強調錯了,而實則是具有深意的——這些以及其他各種技巧,能使背誦故事的人具有即興講述的那種純自然的魅力。而在憑書本朗讀的人來說,固然也可以一一效法,卻很容易露出馬腳。儘管聽眾也許會欽佩朗誦者手段高明、靈巧,但這種朗誦只能滿足聽眾的理智,不能滿足聽眾的心靈,即使有所成功,這成功也不是完美的。

  一個人在講臺上朗誦的時候,很快地便會意識到,在技巧中,有一種最強大的武器,其效果是難以估量的,那就是停頓——這個令人難忘的沉默,這個雄辯的沉默,這個帶有幾何級數性質的沉默,往往能收到預期的效果,為任何即使善於措辭的語言所無法達到的。對於照本宣讀的人來說,停頓的用處不是太大,因為他無法知道該停多久;他無從判斷間歇的長短——這必須是由聽眾來給他決定的。他必須從他們的臉上覺察出停頓是否適度,可是如今他的眼睛不停在聽眾的臉上,而停在書本上。因此,他不能不想當然地來決定其間歇的長短。這樣就不可能猜得很准,而這裡的關鍵卻是必須準確。絕對的準確才行。

  不需要書本子而能背誦的人享有各種優越性。當他碰到故事中一句非常熟悉的話,也就是他一百個晚上每晚都講過的話——在一次停頓以前或以後的那一句話——聽眾的臉會告訴他該停頓多久為最好。對某些聽眾來說,停頓應該短一些;對另一些聽眾來說,停頓應該長一些;對另一些聽眾來說,停頓應該更長一些。表演的人必須根據聽眾的種種差異來決定停頓時間的長短。這些變化非常細微,非常微妙,簡直可以比之于衡量五百萬分之一英吋的普拉特和惠特尼的精密儀器。聽眾是這架儀器的雙胞胎,可以測定停頓到最細微的程度。

  我經常玩停頓這個把戲,如同孩子們玩弄玩具一樣。當我周遊世界作環球演講以償還韋帕斯特先生欠下的債務的時候,我曾有三、四次演講,其中停頓起著重大的作用。我把它拉長,或是縮短,全都根據當時的需要。每當我估量得正確的時候,我從停頓中享受到了很大的快樂,反之,便極為不安。在講黑人的鬼怪故事《金手臂》時,有一次停頓恰好在最後結束以前。只要我把停頓掌握得恰當,在停頓以後說的話肯定會產生驚人的效果。可是,如果掌握錯了五百萬分之一英吋,那麼聽眾從這無限小的時間的間隙中,從傾聽這可怕的故事時的緊張心理狀態中,就能夠清醒過來,從而能夠預見到高潮,並在高潮突然到來以前作好了心理準備——那就平淡無味了。

  在《他祖父的老山羊》中,有個地方該停頓,那是在某一句的後邊。當我們周遊世界的時候,克列門斯夫人和克拉拉(馬克·吐溫的女兒。本書是獻給她的——原編者注)總喜歡為我每晚的整個演講擔心。這樣做是沒有必要的。她們想在停頓的時候看一看全場聽眾的反應。她們認為,根據停頓的效果,她們可以精確地判斷出聽眾水平的高低。這我懂得更多些,只是我不便這麼說。只要停頓得恰當,效果就有把握。只要停頓的間歇錯了,哪怕是錯了五百萬分之一英吋,笑聲便平平淡淡,絕不會是哄堂大笑。在《他祖父的老山羊》中,這一段是在提出了那個問題之後,即那個愛爾蘭人栽倒在陌生人身上,究竟是偶然的還是出自天意。如果這是天意,如果唯一的目的只是為了搭救那個愛爾蘭人,那為什麼必須犧牲那個陌生人呢?「那裡還有狗啊。為什麼他不掉在狗身上呢?為什麼不是註定了是那條狗呢?因為那條狗會瞧見他正沖著它掉下來。」這最後一句話,便是我們全家等候著的一句話。在說了這句話以後,對任何聽眾來說,停頓都是絕對必須的,因為對於任何哪一個人,不論他如何聰明,都無法在剎那間就領會一個新的陌生的邏輯,可是隔了一會兒以後,又會覺得那是情理之中的事,那就是承認狗對於虔誠的心理是無動於衷的。狗總是機靈得只關心它自己的利益,一旦發生了緊急的意外,不可能為了別人的利益而作什麼自我犧牲,即使那是上天的旨意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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