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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開頭由我作自我介紹,這一度效果很好,後來卻失敗了。必須說得很當心,措詞經過周密考慮,說得真心實意,好叫到場的陌生人誤以為我只是致介紹詞的人而不是作演講的人,也防止對演講人過分讚美而可能使陌生人生厭。然後話快說完的時候,才漫不經心地露出一兩句,表明我是作演講的人,剛才講的是有關我自己的事,這樣,效果總是令人滿意。不過,正如我所說的,這樣做好景不長,因為報紙上會注銷來,而在這以後,這個辦法就不靈了。因為到場的聽眾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就會把自己的情緒控制起來。

  後來我採取了在加利福尼亞時遇到的一種介紹方法。那是在紅狗村裡,一個懶懶散散、尷尷尬尬、體格魁梧的礦工鄭重其事地創造出來的。聽眾違反了他的意願,堅持非要他上臺給我作介紹不可。他站在那裡,想了片刻,然後說:

  「對這個人我不大瞭解。不過,至少有兩件事我倒是知道的。一是他從沒有蹲過監獄;二是(說到這裡停了一會兒,然後用幾乎是沮喪的口氣說)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這麼個辦法一度很靈,後來報紙登了出來,就沒有味兒了。以後,我乾脆把作介紹這一套統統給取消了。

  我時常遇到一些小小的冒險,不過沒有一次是經久難忘的。有一回我來到一個鎮上時,到得遲了,沒有發現委員會等在那裡,也沒有看到有雪橇。我乘著月光逛到一條街上,發現人們湧向前去。我判斷,那是往演講大廳去的——猜得不錯——就走進了人流之中。到了大廳,我想擠進去,可是給收票的擋住了。

  「請把票拿出來。」

  我彎下身子,低聲地說,「沒有什麼,我就是作演講的人。」

  他鄭重其事地眯起一隻眼睛,用周圍的人都能聽到的挺大的聲音說:「不,你不是的。到現在為止,你們已經有三個人進去了。今晚,下一個演講者要進去的話就得付門票。」

  當然我付了。這是免得麻煩的最乾脆的辦法。

  【第三十三章】

  每個季節,我們得搞出一次新的演講節目(指納斯比和別的一些人),到波士頓的「明星場」上去露一露,經受第一次評定。地點是老的音樂廳,聽眾有兩千五百人。正是根據這一次的評定,全國所有的演講會可以評定每個演講人在商業上的價值。這個舉動其實並不是在波士頓「首先開始」的,而是在附近的市鎮開始的。在這些市鎮上,我們要反復演習一個月之久,作一切必要的修改、訂正,然後才在波士頓露面。

  按照這套辦法,就把全體同行在十月初集中於本市,這樣,大家可以有幾個星期懶懶散散地過日子,搞搞社交活動。我們住在楊氏旅館。白天,我們待在雷德帕思的辦事處,抽抽煙,聊聊本行的事。傍晚,我們分散到附近的市鎮去,看看在新的演講節目中,人家認為哪些好,哪些不好。鄉下的聽眾是難對付的聽眾。一段話,如果他們聽了發出輕微的嘟囔聲,那麼到城市裡去就會垮臺。在鄉下相當成功,意味著在城市裡可以宣告凱旋。這樣,在我們最後走上音樂廳的大講臺以前,我們的口袋裡已經有了評語了。

  不過,有時候,那些作為「新手」的演講人,並不懂得「先在狗身上試驗一下」這個道理。他們到音樂廳來的時候,帶來的是沒有試驗過的產品。有一回碰到了這樣的事,害得我們有些人見到廣告時急得要死。有個名叫德科多瓦的——是個幽默家——我們擔心的正是他。仿佛他還有另一個名字,可是我忘掉了。他在一些雜誌上寫過若干陰鬱而幽默的東西,這樣贏得了一些人的好感,很有一點名聲。現在他突然偷偷侵入我們的禁區,這可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有些人感到很不痛快——太不痛快了,便不想演講。我們把附近市鎮的約定推遲,大家待在市里不走。我們在樓內前幾排就坐——納斯比、比林斯和我——等著瞧。場子滿了。當德科多瓦上臺時,受到了可以說是過分熱烈的、幾乎是不適當的歡迎。我們倒並不妒忌,甚至也並不羡慕,而只是覺得厭惡。我發現,他正想讀一篇幽默故事——照著稿子讀——我們覺得好受了些,覺得有了希望,但還是很心急。人們為他搞了一套狄更斯式的排場,張著布幔的高高的架子,他就站在後面,燈光從上面照射下來。整個兒這一套搞得頗為時髦,給人的印象很深。聽眾以為,他肯定會講得很有趣。因此他開頭講了五、六句,人們都報以信任,很友好地笑了——非常友好,搞得我們挺難受——我們感到相當灰心。可是我仍然相信他會失敗,因為我看出了他並不懂得該怎麼讀。

  笑聲很快松了勁,然後場內有些區域的笑聲低落下去了,再後來,自發性的笑聲消失了,然後笑聲出現了間隙,間隙拉長了,越來越長,更長,越發長了。然後幾乎老是間隙和沉默,只有那個未經訓練的、沒有活力的聲音在嗡嗡作響。後來全場死氣沉沉地坐在那裡,長達十分鐘之久。我們籲了一口長氣。這本應是對一個失敗了的同行表示同情的一口氣,但是事實並非如此——因為我們卑鄙而自私,跟全人類一個樣。這裡呼出的一口氣,是對這個無害于我們的兄弟的失敗表示滿意。他正在賣力,但很掃興。他不時用手帕擦臉。他那聲調,那神情,仿佛在哀求憐憫,哀求救援,哀求慈悲。看到這景象也真慘。不過全場仍然冷冰冰地、怪異地盯著他看。

  牆上高處有一隻大鐘。很快,大眾的眼睛不再盯著讀稿子的人,而是盯著鐘面。我們憑著過去慘淡的經驗,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們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了。不過,很明顯,讀稿子的人還沒有得到警告,還蒙在鼓裡。這時候已經接近九點鐘——在場的人,有一半望著那只鐘,而讀稿子的人還在拼著命講。九點差五分,一千二百個人一齊站了起來,一陣風似的沖過走道,走向大門!讀講稿的人嚇呆了,有好幾分鐘,他目瞪口呆,驚恐地望著這退出去的隊伍,然後從講臺上黯然走了下來,一路上失魂落魄的樣子。

  應該責怪經辦的人。他們應該告訴他,近郊最後一班車九點鐘開車,有一半聽眾到時候要走。不論是誰在臺上講,他們都得走。據我推想,德科多瓦從此再也沒有在公眾面前露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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