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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我們剛離開普拉特河上的朱勒斯堡,我跟馬車夫坐在一起,他說,『你要是愛聽的話,我給你講一件最可愛的事。霍勒斯·格裡利有一次經過這條路。他離開卡森城的時候,對馬車夫漢克·蒙克說,他約定了要在普拉塞維爾作一次演講,急著要趕路。漢克·蒙克揮起鞭子,馬車開動了,走得飛快。馬車一跳一蹦地往前猛趕,把霍勒斯上衣的鈕扣全都顛掉了。到後來,他的腦袋穿透了馬車的頂篷,他就向漢克·蒙克大聲叫喚,請他趕得穩當些——說他不像剛才說的那麼急了。可是漢克·蒙克說,霍勒斯,你坐好,我會及時把你送到!——你們也敢打賭,他當然及時趕到了,可是他啊,給搞成了什麼樣子啊!』」

  我又停下來,躊躇滿志地張望著,可是連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全場死一般寂靜,像一座墳墓。我又一次顯得很窘。我又一次撫弄雙手。我裝做要哭的樣子。在沉默了一陣子以後,我又一次撿起了橫貫大陸之行,再一次結結巴巴地講下去——接著又逐步引向那段趣聞。場子裡顯得非常不耐煩了。但是我還是講下去,始終裝成確信的樣子,仿佛有點兒什麼神秘莫測的理由,使得人們看不出來這個趣聞有多麼滑稽,而如果能想方設法把故事講講好,人們是一定會看出來的,因此我非得再講一次不可。我說:

  「一兩天之後,我們在叉路口搭了一個丹佛人,他非常高興地談了一會兒。接著他說,『你要是愛聽的話,我給你講一件最好笑的事。霍勒斯·格裡利有一次經過這條路。他離開卡森城的時候,對馬車夫漢克·蒙克說,他約定了要在普拉塞維爾作一次演講,急著要趕路。漢克·蒙克揮起鞭子,馬車開動了,走得飛快。馬車一跳一蹦地往前猛趕,把霍勒斯上衣的鈕扣全都顛掉了。到後來,他的腦袋穿透了馬車的頂篷。他就向漢克·蒙克大聲叫喚,請他趕得穩當一些——說他不像剛才說的那麼急了。可是漢克·蒙克說,霍勒斯,你坐坐好。我會及時把你送到!——你們也敢打賭,他當然及時趕到了,可是他啊,給搞成了什麼樣子啊!』」

  突然之間,前排的人看出了門道,就哄笑起來。笑聲往後傳,往後傳,往後轉,一直傳到每一個角落。然後又往前傳,然後再往後傳。一分鐘之後,全場笑聲雷動,仿佛暴風雨一般。

  這笑聲對我來說真是福音,因為我委實快筋疲力盡了。我又累,又擔心,差點兒以為我得一晚上站在那裡,不停地講這個趣事,才能叫這些人明白我這是在講一段巧妙的諷刺小品。我確信,我應該堅持下去,繼續不斷地把這段趣聞講給他們聽,直到把他們壓倒為止。我抱著一個堅強不屈的信念,一再沉悶地重複這段話,最終一定能打動他們。

  好多年以後,在紐約的奇克林大廈要舉行一次作家朗誦會。我想,不妨把這段趣聞再試一試,看看對於完全不知道這個故事的聽眾,重複地講有沒有效。而如果有效的話,就只能是他們從重複中發現了什麼好玩之處。因為故事本身一點兒也沒有什麼可以激發人們的幽默感的地方,除非他是個白癡。我坐在主席臺上,旁邊是詹姆斯·拉塞爾·洛厄爾,他問我打算談些什麼。我說,我準備以沉悶、單調的聲音講一段簡短的、完全不著邊際的趣聞,而我的全部表演便在這裡面了。他說:「這個想法很怪。你想要達到什麼目的呢?」

  ①詹姆斯·拉塞爾·洛厄爾:(1819-1891),美國作家,外交家。

  我說:「只是一笑罷了。我要聽眾笑一笑。」

  他說:「當然是這樣——那是你的本行嘛。他們要你讓他們笑。不過以沉悶、單調的聲音講一個無聊的、不著邊際的趣聞,能叫他們笑麼?」

  「能的,」我說,「他們會笑。」

  洛厄爾說:「我看你是個危險的夥伴。我得移到主席臺的另一頭去,躲開好漢們。」

  輪到我講的時候,我站了起來,把多少年前在舊金山表演過的一字不差地重複了一遍——而且講得極嚴肅、極沉悶。這是我飽經滄桑的一生中要命的一次考驗。場上毫無反應,直到我把這個乏味的趣聞用一字未改的原話講了五遍之久,然後場上仿佛領會到了妙處,以熱烈歡迎的轟鳴聲,打破了那令人心碎的沉默。我又活過來了,這正合我的需要。因為要是讓我再講四遍,我就得送命了——不過,要是有人扶著我,我還是能再講四遍的。全場轟動的掌聲持續了一兩分鐘。聽到這些聲音,真叫人欣慰、幸福。

  洛厄爾先生熱烈地握住我的手,他說:

  「馬克,這真是技巧的勝利!也是勇氣的勝利!要是我啊,我寧願抱著決死的希望,像一個軍人那樣甘冒血戰而死的可能,不願重複這樣的表演。」

  他說,在前四次重複講的時候,場子裡一片沉默、莊重與恍惚,他真是替我急得要死。他說,他以前從沒有為人家這麼難受過,簡直全身發冷,冷透到脊樑背。等到第五次重複轟動全場的時候,才謝天謝地喘了一口氣。

  【第二十九章】

  在加利福尼亞州所有的主要城市以及在內華達,我都作過演講,也曾在舊金山演講過一兩次,然後退出這一門,掙了一大筆錢——對我來說是這樣——並且訂了一個計劃,要從舊金山乘船西行,周遊全球。《阿爾塔加州日報》的主人和我連系,要我給這家報紙寫旅行通訊——一共五十封通訊,每次一欄半,也就是每封信兩千字左右,每封信二十元。

  我先東行到聖路易,跟我媽媽告別,然後我被「教友會市(教友會市乃費城的別名——原編者注)號」旅行團的鄧肯船長的計劃書迷住了,終於參加了進去。在這次旅行中,我寫了、發出了五十封通訊。其中六封沒有收到,又補寫了六封,以履行合同。然後我編了一個有關此行的演講稿,在舊金山作了演講,很滿意地賺了一大筆錢。後來,我又深入到鄉村去講,結果把我嚇呆了。我被人家忘得乾乾淨淨。聽眾從來不多,仿佛像一批驗屍陪審員來對我失去的名聲作一次鑒定似的。我對這種奇異的情況作了瞭解,發現那家巨富的《阿爾塔》報館的節儉的主人已經把那可憐的二十元一封的通訊全部註冊為版權所有,並且威脅說,任何一家報刊如果轉載其中的一段,就要對之起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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