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克·吐溫 > 馬克·吐溫自傳 | 上頁 下頁
四七


  他一年到舊金山來一次,脫掉了他礦工的粗布衣服,買一套十五塊錢的現成衣服,帽子歪戴到耳朵邊,在蒙哥馬利大街上從容地行走,心滿意足得像個國王一般。身旁時髦的人流不時投來嘲諷的一瞥,他全不在意,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其中有一回,喬·古德曼、我以及其他一兩個老熟人把吉姆帶到交換銀行的彈子房去。那是舊金山有錢的、時髦的年輕人玩的地方。時間是夜晚十點,二十張桌子同時開放,全占滿了。我們在那裡漫步,讓吉姆能有充分的機會好好看看,欣賞欣賞這都市的著名的風光。

  不時有年輕的花花公子對吉姆和他的服裝說一兩句挖苦話。我們聽到了這些話,不過我們希望,吉姆這樣自我陶醉,可能不至於發現這些話是沖著他說的。可是我們的希望落空了。吉姆馬上警覺起來。接著,他想在人家說這種話的時候當場抓住他。他馬上就抓住了。說話的是一個衣著講究、身于魁梧的年輕人。吉姆朝他走去,站定了,下巴頦朝上,神情舉止表現出了傲慢的架勢。他鄭重其事地說:「是沖著我講的。你得道歉,要不就打一架。」

  邊上有五六個玩彈子的人聽到他這麼說。他們回過頭來,把球杆往地板上一放,饒有興味地等著瞧如何下場。吉姆的對手一聲冷笑,說:「哦,真的嗎?要是我拒絕,那又怎麼樣?」

  「那你就得挨一頓打,好叫你改一改。」

  「哦,是這樣,我倒要看一看。」

  吉姆的神情仍然嚴肅而沉著。他說:「我向你挑戰。你必須跟我幹一場。」

  「哦,是嗎?能不能請你定個時間?」

  「現在。」

  「那麼急!地點呢?」

  「這兒。」

  「有意思。武器呢?」

  「雙管獵槍,上好子彈。距離,三十英呎。」

  這是急需出面干預的時候了。古德曼把小傻瓜拉到一邊,對他說:「你不瞭解這個對手,你這麼幹太危險。你仿佛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可是他並不是在開玩笑。他不是那號人。他是當真的。你要是拒絕決鬥,他會當場打死你。你必須接受他的條件,而且得馬上接受,要不就來不及了。要麼接受決鬥,要麼道歉。當然你要道歉,有兩條理由:他沒有惹你,是你侮辱了他。這是一條。另一條,你自然不願意殺死一個沒有冒犯你的人,也不願意自己給殺死。你道個歉,還得讓他決定道歉該怎樣措詞。這得比你所能設想的道歉的話更加強烈才行。」

  這個人道了歉,把吉姆說的話重複了一遍——他倆的四周圍著一大群人在聽著——那道歉的話,其措詞跟古德曼所預料的完全一樣。

  我為吉姆悲痛。他是個善良而堅定的朋友,一個男子漢,一個慷慨的人,一個誠實而可敬的人,生就一個可愛的脾性。他自己不跟人家吵架,可是一旦吵到他頭上,他就堅決奉陪。

  【第二十八章】

  我從「礦穴」回到了舊金山,一度給維吉尼亞《企業報》寫些通訊,然後由薩克拉門托《工會報》派往夏威夷群島寫點關於糖業的東西。我在檀香山的時候,「大黃蜂」號快輪(中途起火)上的倖存者運到了。他們在一條小船上走了四十三天,食品只夠十天用的。經過這番經歷,瘦得只剩皮包骨了。我整天整夜地幹,寫出了一個完整詳盡的報導,扔上了剛解纜的一條雙桅縱帆船。這是發往加利福尼亞的唯一一篇詳情報導。《工會報》給了我比一般報酬高出十倍的錢。

  四、五個月以後,我回到加利福尼亞,發現自己已成了太平洋沿岸最著名的老實人。幾家戲院的主人托馬斯·麥圭爾說,如今是我發跡的大好時機——要趁熱打鐵——沖進演講的陣地!我就這麼幹了。我宣佈要就夏威夷群島的事做一次報告。廣告上最後一句話是:「門票一元,七時半開門,八時開始勢將出現麻煩。」多麼靈驗的預言。麻煩的確在八時開始了。我發現面前只有一個聽眾。我嚇得從頭到腳幾乎都癱軟了。這樣持續了兩分鐘,真比死去還要難受。關於這件事的記憶是永遠磨滅不了的,但是這事也有其積極的方面,因為從此以後,我面對聽眾再也不怯場了。

  在幽默的領域裡,重複的威力是很大的。幾乎任何一個用詞確切一成不變的習慣用語,只要每隔一段時間鄭重其事地重複它五、六次,最後總是會逗得人家忍不住笑起來。四十年前,我在舊金山第二次試圖作演講時,曾有意識地證實這個道理。我第一次這樣的演講取得了成功,我很滿意。然後,我準備作第二次演講,但又有點兒怕,因為開頭十五分鐘並不幽默。我覺得有必要開頭就讓全場笑一下。這樣一開始,就能和全場聽眾感情融洽起來,而不是聽任場上逐漸凝聚起一種吹毛求疵的情緒。要是那樣的話,結果就太糟糕了。我心裡有了這個譜,便定下了一個方案,其大膽的程度,使我如今回憶起來,還覺得稀奇,我當初怎麼竟有勇氣這麼堅持下來。五、六年來,舊金山給一件十分無聊、索然無味而又剎不住的趣聞害苦了,因為大家早已聽膩了——膩透了。當時,仿佛不把這個發黴的趣聞給人家講一講,做人就沒有了意義一般。我就決心在演講時從這裡開始講起,並且一再加以重複,直到僅僅這樣重複一下,便能夠征服全場,引得他們發笑為止。這段趣聞寫在我的一本書上。

  在場的有一千五百人。由於我在一家報紙當了相當長時間的記者,他們之中有幾百人我是認識的。他們喜歡我,他們不得不這樣。他們佩服我。我知道,要是我撿起這件叫人討厭的趣聞,並且那神氣仿佛當作什麼新奇的好事,那他們一定會難過,會失望,會從心底裡感到難受。我開頭描繪了一段我在橫貫大陸的公共馬車上第一天的遭遇,然後說:

  「第二天,在大草原上,在一家小小的驛站上,有一個人走了進來,高高興興地隨便閒聊了一會兒。他說,『你要是愛聽的話。我給你講一件最好笑的事。霍勒斯·格裡利有一次經過這條路。他離開卡森城的時候,對馬車夫漢克·蒙克說,他約定了要在普拉塞維爾作一次演講,急著要趕路。漢克·蒙克揮起鞭子,車子開動了,走得飛快。馬車一跳一蹦地往前猛趕,把霍勒斯上衣的鈕扣全都顛掉了。到後來,他的腦袋穿透了馬車的頂篷。他就向漢克·蒙克大聲叫喚,請他趕得穩當一些——說他不像剛才說的那麼急了。可是漢克·蒙克說,霍勒斯,你坐好,我會及時把你送到!——你們也敢打賭,他當然及時趕到了,可是他啊,給搞成了什麼樣子啊!』」

  ①霍勒斯·格裡利:(1812-1872),著名新聞記者,政論家,反奴運動領袖之一。

  我的聲音很單調,講得無聲無色,沒有強調哪一個字,講得萬分枯燥與無聊。然後我停了一下,顯得自己非常得意,仿佛正期待著激起一陣笑聲。當然沒有什麼笑聲。也沒有什麼類似笑聲的跡象。有的只是一片沉寂。舉目望去,只見那一張張臉的海洋,看上去心裡可真不是個滋味。有些人露出了受到侮辱的神色;有的顯得很反感;而我的朋友們和熟人,則仿佛替我害羞;全場如一個整體,看上去好像服了嘔吐劑。

  我裝得很窘,並且裝得很像。有一陣子,我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站在那裡,撫弄著雙手,像是無聲地求告聽眾們可憐我。有很多人確實可憐我——這我看得出來。但是我也看出了另一些人顯出要鬧事的樣子。我馬上開始又講起來,結結巴巴地補充講了些橫貫大陸之行中的一些瑣事。然後又引向那段趣聞,那神氣好像自己認識到第一回沒有講好,第二次講究點演講的藝術,全場准包會愛聽似的。場上看出了我正引向那段趣聞,憤懣的情緒十分明顯。這時,我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