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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他雖說健談,可就是難得談到他自己。問問他個人的事雖然不會惹他生氣——可也得不到什麼東西。他總是把話題岔開去。有一次,他對我說,他幾乎沒有上過什麼學校,現在學到的一點,是他自己撿來的。這就是他唯一的一次自傳性的說明了。他究竟是個光棍、鰥夫還是和妻子分居的男子,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衣服是便宜貨,但是整齊清潔,保管得好。我們住的是便宜的宿舍。他早上六點出門,傍晚六點回來。他的雙手並非白嫩的,因此我推想,他幹的是什麼工匠手藝,工錢少,每天干十小時——不過實際情形我並不知道。照規矩,同一個人職業和身分有關的一些術語和隱喻,總會在談話中流露出來,表明他幹的是哪一行。不過,如果說麥克法蘭也曾經這麼流露過的話,我卻沒有開竅,儘管我在半年中一直是警覺著的,看他漏不漏出點兒口風來。只是好奇罷了,其實我並不關心他幹的是哪一行。但是我想嚴格按照偵探的方式,把這一點偵察出來。可就是不成,這使我很懊惱。依我看,能在談話中始終不談本行的職業,這樣的人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他還另有一個特點:他的那本字典,仿佛他從頭至尾都滾瓜爛熟。他聲稱他能做到。他坦率地以此自豪,他說我隨便說一個英文字,他都能馬上拼出來,並解釋清楚它的意思,不會答不出來。我花了好多時間想找一個能把他難倒的字,可是花了幾個星期都是白費,最後我只得作罷。這樣,他就更驕傲、更高興了。為此,我就想,早知如此,我還不如早一些認輸的好。

  他對《聖經》也像對字典一樣的滾瓜爛熟。很容易看得出來,他是以哲學家、思想家自居的。他的談話總是涉及嚴肅的大問題。我該公平地說,他談起話來是全神貫注的,並沒有光為了自我吹噓而跟人爭辯的情況。

  當然,他的思路、推理和哲理化,是屬￿只受過部分教育而全然沒有受過什麼專門訓練的人的那一類。可是他偶爾能突然發現某些奇異的和驚人的東西。譬如說,那是在一八五六年的年初——在達爾文先生的《物種起源》震驚世界以前的十四五年——可是卻有麥克法蘭這麼一個人在辛辛那提的寄宿宿舍裡跟我談到同樣的想法。

  總的說來是同樣的想法,可是又有所不同。麥克法蘭認為,世界上動物的生命是從少數細微胚種經過無數年代的發展而來的,也許是開天闢地時造物主安放在地球上的一個細微胚種發展而來的。這種發展是朝著最後的完美逐步進化的,一直上升到人的出現;然後這逐步進化的進程不幸中斷,並走向毀滅!

  他說,人的心是動物界裡唯一壞的心,人是唯一能夠有惡意、妒忌、報復、復仇、憎恨、自私的心理的動物;是唯一愛酗酒的動物;幾乎是唯一能受得住身上的肮髒和住處的污穢的動物;是唯一能讓叫作愛國主義的這種卑鄙的本能得以充分發展的動物;是唯一會對自己近親的部族實行搶劫、迫害、壓迫與殺害的動物;是唯一會對任何部族成員實行偷竊和奴役的動物。

  他宣佈,人的智力是外加給他的一種野蠻的東西,使之遠遠墮落到其他動物的水平之下。還說,沒有一個人在一生中不是每天用盡心計,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犧牲別人。那神人中的神人,憑了他高人一等的智力,把低下的人淪為他的奴僕,而這些奴僕,回過頭來,又憑了比別人強一些的腦袋,而高踞於其他人之上。

  【第二十章】

  我曾讀過赫恩登中尉關於在亞馬孫河探險的記載,並且被他有關古柯葉的記載迷住了。我決心到亞馬孫河的源頭,去收集古柯葉,用它做生意發筆財。我抱著這樣的雄心壯志乘坐「保羅·瓊斯」號汽輪前往新奧爾良。船上有一個領港叫做霍勒斯·比克斯比。我跟他慢慢地熟悉起來。很快,他白天值班時,我就經常替他掌舵。我到了新奧爾良以後,便打聽開往帕拉的船,發現根本沒有船開往那裡,並且也許在本世紀中也不會有船去。在動身往辛辛那提以前,我沒有想到把這些情況弄清楚些,結果造成這個局面。我無法前往亞馬孫河了。我在新奧爾良沒有朋友,身上又沒有什麼錢。我去找霍勒斯·比克斯比,請他把我培養成一個領港。他說,這他可以辦到,只要付五百塊錢,先付一百塊錢現款。這樣,在上行去聖路易時我就替他掌舵。我從姐夫那裡借了錢,成了交。我是幾年前才有這位姐夫的。他叫威廉·阿·莫菲特先生,是個商人,維吉尼亞人——從各方面說都是個好人。他跟我的姐姐帕梅拉結了婚。不到一年半,我就成了個稱職的領港。我一直幹這個差事,直到內戰爆發。密西西比河的航運停頓下來為止。

  在一八五八年,我在新奧爾良和聖路易的客運快艇「賓夕法尼亞」號上當舵手,船長是克蘭費爾特。我的主人比克斯比先生在這以前把我借給了「賓夕法尼亞」號上的領港之一布朗先生。我給布朗先生掌舵掌了一年半。後來在一八五八年五月初,發生了那次不幸的旅行——這條著名的快艇最後一次航行。這一切我在我的一本書叫做《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中都講了。不過關於那場夢,仿佛還沒有在那本書裡提到。要我在當時把這件事公開出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絕不願我媽媽知道這場夢,在我出版這本書以後她又活了幾年。

  我給我兄弟亨利在「賓夕法尼亞」號上找了個職位,這並不是什麼能賺錢的職位,只是多少還有個發展前途。他是個所謂「蹩腳」夥計。「蹩腳」夥計沒有薪水,不過有升遷的機會。也可能馬上成為三等夥計、二等夥計,然後成為一等夥計——也就是說,成為事務長。這個夢是在亨利擔任了蹩腳夥計三個月左右開始做的。我們的船停靠在聖路易港內。在船隻停靠聖路易和新奧爾良港內的兩三天中,領港和舵手都沒有什麼事可做。不過,蹩腳夥計一清早就得幹活,到夜晚還得點上松木火把繼續幹。亨利和我,都是身無分文,又沒有薪水,船停泊碼頭時,晚上便借宿在姐夫莫菲特先生家。我們吃飯在船上吃。不,我是說我借住在家裡,而不是說亨利。他是半夜前在家裡,從九點鐘到十一點鐘,然後到船上去,為自己幹早班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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