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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我說過,韋爾斯是個莽撞的傢伙,他也確實是這樣一個人。這個年輕人充滿歡樂,精神飽滿,有使不完的勁。據我看,這個大小孩為了自己能取得五分鐘的歡樂,沒有什麼事幹不出來的。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回會在哪裡闖禍。他性格中光彩照人的特點就是什麼也不在乎。對他來說,仿佛生活中沒有什麼嚴肅的事,沒有什麼值得他崇敬的事。

  有一回,當時一種廣泛流行的、叫作坎貝裡特斯的新教派創始人從肯塔基來到我們村。這件事引起了轟動。農民家男女老少從方圓數英哩之內紛紛趕了車或步行來到村子裡,瞻仰一下大名鼎鼎的亞歷山大·坎貝爾,聽他講一講道。當他要在教堂裡佈道時,很多人不得不大失所望,因為沒有這樣一個教堂能容得下所有聆聽的人。為了讓所有人都能聽到,他就在廣場上露天佈道。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認識到,這個星球上的人口,一旦聚攏起來時,真是多得了不得啊。

  他布了一次道,為了這個場合,他事先專門寫了下來。所有的坎貝裡特斯教派的教徒都希望能印出來,好讓他們保存起來,反復閱讀,牢記在心。因此,他們募集了十六塊錢。這在當時便是很大一筆錢了。而阿門特先生為了這一筆錢,承印了五百份佈道的講稿,還加了個黃封面。它是個十六頁的十二開小冊子。這在我們報館裡便是件大事了。在我們看起來,這便是一本書,而我們的地位也就提升為印刷書籍的人了。而且,過去從沒有十六塊這麼一大筆現金一次就進了我們報館。人們並不為了報紙或者廣告付現錢,他們付的是織物、糖、咖啡、胡桃水、橡樹木、大頭菜、南瓜、洋蔥和西瓜——付現錢是很稀罕的,逢到有人付現錢的時候,我們還以為他出了什麼問題哩。

  我們把這個偉大的著作一頁一頁排起來——八頁排成一版——,按照印刷工操作手冊,把它們表面上不規則而實際上很正確地安在拼版石臺上。這一版我們是在一個星期四印的。然後再排其餘的八頁,排成一版,打了個校樣,由韋爾斯校對。他馬上呆住了,因為他遇到了難題。那天是星期六。快到中午了。時間很不湊巧,星期六下午我們放假,要出去釣魚。而正是在這麼一個時刻,韋爾斯卻碰到了難題。他指給我們看,是出了什麼問題。在排得很緊的一頁上,他漏排了兩個字,而下面兩三頁上又空不出一行來。天啊,怎麼辦呢?為把這漏了的兩個字塞進去,把所有各頁重排一次?顯然別無它法了。這得花一個鐘頭。然後還得把校訂稿送給大牧師看。我們必須等他看過校訂稿。要是他發現什麼錯誤,我們還得改正。看來,我們得花半個下午才能脫身。

  後來韋爾斯想了個好主意。在漏字的一行有耶穌·基督(Jesus Christ)的名字,韋爾斯按法文方式將其縮寫成J·C。這樣一來,漏的字是排進去了,可是,這句特別莊嚴的句子也就失去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莊嚴味兒。我們把校訂稿送出去等著。我們不打算久等。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本來打算在校訂稿送回來以前便出門去釣魚,可是動作不夠迅速。偉大的亞歷山大·坎貝爾馬上出現在六十英呎長的排字房的一頭。他的面容使這塊地方整個兒籠罩著陰影。他大步走到我們這頭來。他話說得很簡要,但是很嚴厲,說到了點子上。他訓了韋爾斯一頓,說:「從此以後,你一輩子再也不要把救世主的名字縮寫了。要寫全文。」為了強調,他把這個訓誡說了好幾遍才走開。

  在那個年代,那個地區的人咒駡起來,自有他們強調救世主名字的方式。韋爾斯那個不可救藥的腦袋想起了這一著。這使他能夠高興那麼一會兒。他認為這種樂趣甚至比釣魚和游泳還要珍貴。這樣,他就不辭辛勞,把三頁東西重排了一下,以便改進工作,並且有意無意地按照偉大佈道者的訓誡加以改進。他把冒犯人的J·C擴大為Jesus H·Christ(耶穌·赫·基督)。韋爾斯知道這樣一來會闖大禍,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不過他可不是那種能克制自己的人。他得遵循他自己性格的法則。他受到什麼懲罰,我記不得了,不過他那個人,才不在乎呢。反正他已經痛快過了。

  【第十九章】

  在《信使報》做學徒的第一年,我做了一件使我五十五年來(寫於一九〇六年三月二十九日——原編者注)始終懊悔的事。那是夏天一個下午,正是孩子們喜歡到河裡嬉水或搞些別的嬉戲的天氣。但是我是個囚徒。人家全都放假出去了,只剩我一個人,情緒不好。我犯了一件罪過,就招來了這樣的懲罰。我不得不失掉假期,孤孤單單地過個下午。在三層樓上,整個兒排字房裡,就只我一個人。可我還有一個安慰,暫時可算是相當慷慨的安慰。那就是半個又長又大的西瓜,新鮮,紅瓤,已經熟透了。我用小刀挖出來,全都裝到肚子裡——吃得飽飽的,西瓜汁幾乎從耳朵裡流出來。留下了瓜皮,空殼一般的皮。個頭真大,大到可以當搖籃用。我不想浪費掉,一時又想不出怎樣來擺弄它開開心。我坐在打開的窗口,望得見三層樓下大街上的人行道,突然想起不妨扔到什麼人的頭上去。這樣妥當不妥當,我也有點兒懷疑,並且還有點兒受到良心的責備。因為這樣一來自己雖然非常開心,而別人就不開心了。不過我想還是試一試。

  我朝窗外張望,看有什麼合適的人走過來——要挑適當的人——不過沒有。每次候選人出現,結果總是不大適當,因而不得不克制一下。可是終於看到一個合適的人走來了。那是我的兄弟亨利。他是整個兒這個地區最好的孩子了。他從不傷害什麼人,從不冒犯什麼人。就是好得氣死人。他過分的善良——可是這一回卻保不住他自己。我急切地等著他走近來。他正閒逛著走過來,正做著美妙的夏日之夢,毫不懷疑上帝會庇護他。要是他知道我在哪裡,那他這種迷信心理就可能少一點了。他越是走近,身子便縮得越短。等他差不多走到我的下面,我從高處看,什麼都看不見,只見他的鼻子尖和一前一後跨過來的兩隻腳。然後,我就拿好西瓜皮,估一估距離,讓空的一頭朝下扔下去。

  瞄得這麼准,真是沒有話好說。我把那小船似的瓜皮往下扔的時候,他離開目標還有六步遠。能看到這兩個物體逐步貼近,那真是快事。如果他走了七步,或是五步,那我就扔不准了。可是他恰好走了這幾步,因此西瓜殼就恰好掉在他頭頂上,他跌倒了,下巴頦著了地,西瓜皮一塊塊像水花一樣四散飛開。我想走下去,對他安慰一番。可是這樣不安全。他馬上會懷疑到我身上。反正,我也預料到他會懷疑我的。不過,事後兩三天中,他什麼話都沒有說——與此同時,我警惕著他,免得遭到意外——我可真是上了當,還以為這一回他並沒有懷疑到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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