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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他到家時,繞到後門,把靴子脫下來,躡手躡腳上了樓梯,到了兩個老處女住的那間房間,一路上倒沒有把睡著的人鬧醒。他摸黑脫了衣服,爬上了床,挨著了個什麼人。他也感到有點兒怪,可也不很在意,因為他想大概是我們的兄弟叫「本」的。那正是冬天,床上很舒適,那「本」使得床上更舒適了——這樣,他就放心地睡了起來,諸事順遂,他非常滿意;一想到明天早上的情景,他打心眼裡高興。不過有些事比他想像的來得快,而且立即發生了。被擠的老太太扭動起來,掙扎起來,一會兒就半睡半醒,擠得嘟囔起來了。這聲音把奧裡昂嚇得半死。他動也不能動,氣也不能透。被擠的人開始摸索起來,摸到了奧裡昂新蓄的絡腮鬍子,就尖聲叫了起來,「啊喲,是個男人!」這一下把他嚇癱了的心理趕跑了,奧裡昂下了床,急忙在黑暗中到處摸他的衣服,兩位老太太尖聲叫喊起來,奧裡昂等不得把全套衣服都摸到手就趕緊飛奔到樓梯口,朝下直奔。在這節骨眼上,他又嚇癱了,因為他望見了從樓梯下面照上來的淡黃色微弱的蠟燭光。他判斷蠟燭後面是梅雷迪思醫生。果然是他。他身上沒有穿什麼衣服,不過這不要緊。他應付這類事是有兩下子的,因為他手裡拿著一把屠刀。奧裡昂對他高聲大喊,這下救了他的命,因為醫生聽出了他的聲音。然後,他用我從小便非常仰慕的那種深沉的航海男低音,向奧裡昂解釋住房的變化,告訴他到哪裡去找克列門斯家,最後還講了一些十分不必要的忠告,說下一次他再這麼幹之前,先給他本人捎個信——這樣的忠告,只要奧裡昂活著,他大概再也不需要了。

  【第十八章】

  一八四七年我爸爸去世時,災難發生了——這類事情往往都是如此——恰好發生在我們開始走運的時候。我們經過若干年窮困的折磨,剛開始又要好過一些。那折磨是一個叫做埃拉·斯托特的欺騙行為所坑害的。我爸爸借給他幾千塊錢——在當時當地,這可是一大筆財產啊!我爸爸剛被選為地方法院的書記員。這個小小的成功,不僅對我們來說,是關係重大的事,而且他是多麼受人尊重——在全縣都受人仰慕和尊敬。個個認為,這個莊嚴的職位只要他活著就是他的了。二月底,他前往巴爾米拉,也就是縣政府所在地,去宣誓就職。回家時,他騎馬走了十二英哩,遇到了一場雨雪,到家時幾乎凍僵了。他接著害了胸膜炎,在三月二十四日逝世了。

  這樣,我們剛剛開始的輝煌的好運氣便給奪走了,我們再一次掉進了窮困的深淵。這類事往往如此。克列門斯家再一次身無分文了。

  我爸爸死後,奧裡昂有兩三年沒到漢尼巴爾來。他一直留在聖路易。他是個排字工人,靠工資生活。他靠這個工資贍養我媽媽和比我小兩歲的弟弟亨利。我姐姐帕梅拉帶幾個學鋼琴的學生,給家裡一點補貼。我們就這樣對付著過,不過日子過得挺艱苦。我不算是負擔,因為爸爸一死,我就停了學,被安置在漢尼巴爾《信使報》的報館裡,當印刷學徒工。報紙的編輯與老闆阿門特先生給我一般學徒的待遇——也就是說,供吃、供穿,可是不給錢。衣服是一年兩套,可是其中一套常常實現不了,而另一套則是在阿門特先生的舊衣服還能穿的時候是不會去買的。我只有阿門特一半大,因此,他的襯衫給我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仿佛生活在馬戲團的帳篷裡一般。我得把他的褲子提到耳朵邊才行。

  另外還有兩個學徒。一個叫韋爾斯·麥考密克,十七八歲大,是個巨人。他穿阿門特先生的衣服,很合身,就像蠟燭模子配蠟燭一個樣——也就是說,他被憋在裡面,特別是在夏天。他是個莽莽撞撞、歡天喜地的了不起的傢伙。他無所謂什麼原則,是個可愛的夥伴。開頭,我們三個學徒還得在廚房裡吃飯,和老黑奴廚子以及她那個非常漂亮、神采照人而很有規矩的黑白混血女兒一起吃。韋爾斯為了自己高興——他通常從不為了讓別人高興而做什麼事——他老是沒完沒了。費盡心機地公然向混血兒姑娘調情,害得她非常痛苦,害得老媽媽擔心得要死。她總是說,「啊,韋爾斯少爺,韋爾斯少爺,能不能規矩點!」這樣一鼓勵,韋爾斯自然又裝出獻殷勤的樣子幹得更勤快了。對拉爾夫和我來說,這真是好玩極了。說老實話,老媽媽的痛苦只是裝裝樣子的。她非常明白,依照蓄奴社會的風俗習慣,韋爾斯只要高興,完全有權跟這個姑娘調情。可是這個姑娘的痛苦倒是千真萬確的。她生性優雅,把韋爾斯放肆的求愛全當作真的了。

  廚房桌子上吃的東西花樣很少,而且怎麼說也是不夠吃的。因此,我們這些當學徒的,便經常自己找路子生活下去——也就是說,我們幾乎每晚都從新發現的秘密入口處爬進地窖,偷山芋、洋蔥這類東西,拿到印刷間去。我們就睡在那兒地板上的草蓐上的。我們把食物放在爐子上煮,美美地吃一頓。韋爾斯有煮山芋的秘訣,真是了不起,而且全是他自己發明的。自從認識韋爾斯以來,像他那樣煮山芋,我只見過一次。那是在一八九一年年底,德國皇帝威廉二世命令我參加一次私人宴會。那山芋端上桌子時,我大為詫異,以致非常冒失。不知不覺地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也就是說,我對山芋大為讚賞,沒有等他首先嘗一嘗,便對我邊上的皇帝陛下發了一通議論。依我看,他真誠地要裝出一副既不詫異又不生氣的樣子,其實他明明是生了氣的。在場的半打左右大人物也是如此。他們都嚇呆了,誰也不吭一聲。這可怕的沉默持續了半分鐘之久。要不是皇帝陛下自己把它打破,這沉默當然會一直持續到現在,因為別人誰也不敢打破這個僵局。當時是傍晚六點半鐘,直到將近半夜時分,這場霜凍般冰冷的氣氛才完全融化掉了——或是說沖刷掉了——被啤酒的洪流沖刷掉了。

  正如我上面所提到的,阿門特先生理財之道是非常吝嗇的,他是摳得很緊的。不久,我們這些學徒被准許從地下室上升到底樓,坐在家裡的桌子上,和一位叫做佩特·麥克默裡的工匠一起吃。這時阿門特先生的理財之道還是跟過去一個樣。阿門特太太是個新娘子。她是等了大半輩子,到不久之前才登上這個高貴的位置的。依照美國人的說法,她是個舉止得體的婦女,因為她並不把糖罐子交給我們,而是由她自己給我們的咖啡加糖。也就是說,她只是做個樣子,並非真正使咖啡變甜。她仿佛是把滿滿一大調羹紅糖放在每一個杯子裡的。不過據韋爾斯說,那是哄人的。他說,她先把調羹在咖啡裡浸一浸,好叫糖能粘起來,然後讓調羹底朝上地把糖從罐子裡舀出來,這樣看起來仿佛滿滿一調羹,而實際上它上面的糖只是薄薄一層。我看也確實是這樣,不過這套本領掌握起來,難度倒是蠻大。因此我又想,也許事實上並非如此,而只是韋爾斯撒的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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