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克·吐溫 > 馬克·吐溫自傳 | 上頁 下頁
一六


  像這樣的人,卻發生了不幸的事。在一個冬天晚上,我姐姐舉行一次糖果會。拿參加這個會來說,我太小,吉姆太靦腆。我很早就得上床,吉姆自願跟著上床去。他的房間在屋子新造的那邊,窗口對著添築的房屋L型的屋頂。屋頂上積雪已有六英吋深。雪已經凍起來,和玻璃一般的滑。在屋脊上邊,聳起一個矮矮的煙囪。在月夜,那是叫春的貓喜歡逗留的去處——而那時是一片月色的夜晚。在煙囪下邊的屋簷下,是乾枯的葡萄藤。那裡正是舒適的去處,一兩個鐘頭以後,愛鬧愛玩的年輕男女便圍在葡萄藤頂棚下,把裝飲料和滾燙的糖食的託盤放在冰凍的地上涼一涼。大家熱熱鬧鬧地開開玩笑——但聽得笑聲響成一片。

  這時候,一對不規矩的老雄貓爬到煙囪上吵了起來,也正是這時候,我實在睡不著了,就到吉姆的房間裡去。他醒著,正在為了討厭的貓叫聲生氣。我以嘲笑的口氣問他,為什麼不爬出去把貓趕走呢。他給激怒了,魯莽地說誰出兩毛錢他就幹。

  這是句輕率的話,也可能一出口就後悔的。但是,已經遲了——說了話就得算數。我瞭解他。我知道,只要激將法做得好,縱然折斷頸骨他也不反悔。

  「哦,當然你會幹!有誰懷疑啊?」

  這話惹惱了他,他發作了,很生氣地說,「也許正是你懷疑。」

  「我?哦,不!我哪有這念頭。你總是幹得漂亮,在口頭上。」

  他真的發脾氣了。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棉紗襪子,動手把天窗推上去,怒氣衝衝地聲音顫抖地說:

  「你以為我不能——是你!請想一想你責怪些什麼。我才不在乎你怎麼想哩。我要給你看看我的本事!」

  天窗罩子老是往下掉,總是推不上去,真把他給氣壞了。

  我說,「沒問題,我托住好了。」

  說實在的,我為了幫他一手,什麼事都肯幹。我只是個孩子,一心想著能有好戲看。他小心地爬出去,貼住窗口,放穩了腳,然後沿著亮亮的屋脊,一邊一隻手,一隻腳,冒著極大的危險,四腳著地地爬著往前走。在今天,也許我還會像當年那麼讚賞的。不過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寒風拍打著他細腿上的短襯衫,那水晶一般的屋頂,在月色的光華中,像大理石那樣閃閃發光。那些無動於衷的貓,在煙囪上直直地坐著,機靈地打量著對方,搖晃著尾巴,發著嗚嗚聲。吉姆輕手輕腳小心謹慎地爬過去,一路爬,那短襯衫一路拍打著,而葡萄藤頂棚下愛鬧愛笑的年輕人對此全不知情,不適時宜的笑聲破壞了這莊嚴的氣氛。吉姆每滑倒一次,我就抱一次希望,不過他總是往前爬了一步,叫人大失所望。最後,他夠得著了。他歇了一下,小心地站起來,細心地估了一估距離,然後使勁一抓,想抓住那只靠近些的貓——沒有抓住。當然他身子失去了平衡。他四腳朝天,背著屋頂,像支火箭一般,先從屋頂往下沖,然後穿過枯藤,一屁股掉進了客人聚集的那十四隻盛著滾燙糖食的託盤堆裡——他又是這麼個穿戴——這個穿整齊了還不敢朝姑娘家看一眼的小夥子。人們頓時亂了起來,只聽得一片尖叫聲。吉姆急忙沖上樓梯,一路上只見從破碎了的陶器中沾來的汁水從身上滴下來。

  事情結束了。不過對我還沒有結束,雖然我當時以為是結束了。十八年後,也許是二十年後,我從加利福尼亞到紐約去。當時,我一事無成,無意間闖進了文藝界。這是一八六七年年初。人家出一大筆錢要我給《星期日信使》週刊寫點什麼,我就寫了《吉姆·沃爾夫和貓》的故事。我還為此賺到了錢——二十五塊。也許太多了些,不過我沒有吱聲,因為我當時不像現在這麼細心。

  一兩年後,《吉姆·沃爾夫和貓》改頭換面在田納西一家報紙上發表——新在拼音上。是假託以南部土話寫的。故事的剽竊者在西部享有盛名,極有聲望。我看這是理該如此。他寫了一些極妙、極滑稽的東西,寫得極流暢。他的名字我記不住了。

  幾年過去了,原來的故事又突然出現了,以原來的拼音到處流行,上面有我的名字。馬上,先是一家報紙,後來有另一家報紙竭力攻擊我,說我從田納西那個人那裡剽竊了《吉姆·沃爾夫和貓》。我遭了一頓痛駡,可是我不在乎。反正是那一套嘛。再說,在這以前,我早就學到了這個道理:遭到了誹謗,還大事張揚,那是不聰明的,除非張揚起來能得到什麼很大的好處。誹謗很少能經得住沉默的磨損的。

  雷繆斯叔叔還活著,他一定有一千多歲了。我知道,一準是這樣。因為大概上個月(寫於一九〇六年十月十六日——原編者注)我在公開刊物上看到了他的新照的照片。在這張照片上,他的模樣明顯地是帶著地質學的特色的。並且人們看得很清楚,他正想著他年輕時經常一起玩的第三紀產的乳齒象和蛇頸龍。

  我看見雷繆斯叔叔恰好有一世紀的四分之一了。他到哈特福德我們家來看望我們。蘇茜和克拉拉張著大眼睛滿懷崇敬地盯著他看,因為我給小傢伙們留下了一個深刻的怕人的印象——我每晚把故事讀給她們聽,因而她們對這本書都背得出了——我偷偷地告訴她們,他是真正的雷繆斯叔叔,只是化了妝的,好讓他能從大門走進人家的屋子。

  他是我所遇見過的最怕羞的成年人。有人在的時候,他就不聲不響,仿佛很受罪似的,要到人家走開才罷。不過他很可愛,因為不朽的雷繆斯眼睛裡流露著溫柔、寬厚,而臉上則透露出了他性格中的仁慈與誠懇。

  也許吉姆·沃爾夫和哈裡斯一樣怕羞。這仿佛不大可能,可是回顧五十六年前的事,思量一下吉姆·沃爾夫,我不得不認為他是這樣的。雖然他十七歲,而我十四歲,可是他比我怕羞四倍。他吃住在我們家裡,可是在我姐姐面前,他總是緘口不言,甚至當我文靜的媽媽跟他說話時,他只能在驚恐之余,用單音節語言結結巴巴地答話。只要有一個姑娘在房間裡,他就不敢進去,怎麼勸說也不行。

  有一次,光他一個人在我們家小客廳裡。這時走進了兩位莊重的老太太攔路坐了下來。吉姆要逃出去,非得走過她們身邊不可。他當時的感覺,仿佛要走過哈裡斯的九丈長的蛇頸龍一般。過不久,我走了進去,見這局面很好玩,就在一個角落裡坐了下來,看著吉姆受罪,這樣來開開心。一會兒,我媽媽跟著進來了,在客人們身邊坐下說起話來。吉姆直挺挺坐在椅子裡,有一刻鐘之久一絲一毫也沒有移動——不論格蘭特將軍或者一具青銅像,怕也難以保持這般紋絲不動的姿勢。我指的是身子和四肢,至於臉部,那就不一樣。從臉部瞬間的表情看來,仿佛發生了什麼事——什麼非同尋常的事。臉上的肌肉突然抽動,歪扭了一剎那,一下子又消失了,毫無痕跡可尋。抽動慢慢增加了,不過臉部外邊的肌肉沒有喪失硬度,也沒有透露出吉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是說,如果他正有什麼事的話。而我很清楚,確實出了事。後來,兩行眼淚從抽動著的兩頰慢慢淌下來。不過,吉姆坐著不動,隨眼淚往下流。接著,我看到他的右手偷偷從大腿移近膝蓋然後使勁抓住了衣服。

  ①格蘭特將軍:(1822-1885),美國南北戰爭中北軍名將,美國第十八任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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