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克·吐溫 > 馬克·吐溫自傳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
我們總以為男孩子是粗心的。不敏感的動物,不過並非全是這樣。每個男孩都有一兩處地方敏感,只要你能找到究竟在哪裡,只要一碰,就能像火烤一樣烤得他受不了。那個插曲叫我十分難受。我原以為事實真相在早上便會傳遍全村,可是事實並非如此。這秘密只有兩個女孩以及桑迪和我知道。這減少了一些我的痛苦,不過還遠遠不夠——主要的煩惱還沒有消除:有四隻嘲弄的眼睛望著我,並且這四隻眼睛也許等於一千隻眼睛,因為我疑心,也許所有女孩的眼睛都可能是我所害怕的那四隻眼睛。在幾星期中間,我對哪一個姑娘都不敢望一眼。每逢有姑娘對我笑笑,跟我打招呼,我便慌慌張張地把眼睛低垂下來。我對自己說,「其中一個就是她」,就急忙走開了。當然,我到處都會遇見她們本人,不過即使她們在紙片上留下了明顯的筆跡,我也沒有那個聰明能知道是誰。四年以後,我離開漢尼巴爾的時候,那個秘密仍然是一個謎。究竟是哪兩個姑娘,我始終猜不出來,後來也不再希望——不存心去猜了。 在我遭到那個不幸的時候,村子裡最可愛的、最美的姑娘是一個我稱之為瑪麗·威爾遜的,因為這並不是她的名字。她二十歲,生得秀麗,桃花般甜蜜,優美、和藹,生性可愛。我對她滿懷敬畏之心,因為在我看來她是天使投胎,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純粹世俗的男孩子是沒有資格接近的。我也許從沒有猜想到是她。可是…… 場景移到了加爾各答——在四十七年以後。那是一八九六年。我因為演講旅行到這裡。我走進旅館的時候,有一個身影一晃走出去,穿著華麗的服裝在印度的燦爛陽光下顯得非常之美——正是我逝去的少年時代的瑪麗·威爾遜!這是激動人心的事。我還沒有從喜人的驚愕中清醒過來跟她講句話,她已飄然而去了。我想也許是我見到了幻影。可是並非幻影。她是血肉之軀。她是另一個瑪麗的孫女兒。那另一個瑪麗,現在是個寡婦,正在樓上,一會兒就派人來叫我去。她老了,頭髮灰白,不過看起來顯得年輕些,很美。我們坐下來,談了起來。我們讓乾涸了的靈魂沉浸在復蘇的往昔的美酒裡面,那悲哀的往昔,那美麗的往昔,那可愛而可悲的往昔。我們講起了五十年來我們嘴唇上從沒有提起過的名字,仿佛這些名字是用音樂譜成的。我們用恭敬的雙手把死者。我們少年時代的那些伴侶們請出來,我們用話語輕輕地愛撫他們。我們從佈滿了灰塵的記憶的寶庫裡翻箱倒櫃,撿出了一件事又一件事,一個插曲又一個插曲,一樁傻事又一樁傻事,痛痛快快地開懷大笑,繼之以熱淚橫流。最後,瑪麗突然說了出來,而且事前也並沒有把話題引到這裡。 「告訴我!鯡魚幹有什麼特別的滋味?」 在這麼一個莊嚴的時刻,這仿佛是個異怪的問題。而且也是前言不搭後語的。我愣住了。可是我還是感覺到,在我記憶深處有什麼地方微微顫動。我沉思——我默想——我搜尋。鯡魚幹?鯡魚幹?鯡……的特別滋味。我朝她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很莊重,不過眼神裡閃過了朦朧的影子般的光芒——突然之間,我明白了,我想起那遙遠的古老的年代裡,我聽到過一個低低的聲音,「人家連肚腸一口吞下去的。」 「啊!我終於找到你們中間的一個啦!另一個姑娘是誰?」 可是她到此為止了。她不肯告訴我。 不過一個男孩子的生活並非全都是喜劇,其中也插入了不少悲劇。在村子的牢房裡給燒死的那個喝醉了的遊民,在出事後的上百個夜晚,沉重地壓著我的良心,以致我不斷做著惡夢——在夢中,活像我在不幸的現實中見到的那樣,我看到他那苦苦哀求哭訴的臉,緊貼在鐵窗的欄杆上,身後火光熊熊燃燒——這張臉仿佛在對我說,「要不是你給我火柴,這一切就不會發生。我死,是你害的。」這並不是我害的。因為我給他火柴的時候,不是存心害他,而純粹是為了他好。不過,不管怎麼說,我的良心是一個受過訓練的長老會教徒的良心,只知道一種責任——以一切藉口,在各種場合,特別是無緣無故地追逐、糟蹋它的奴隸。那位遊民——這得怪他——痛苦了十分鐘;而我,這個不該責怪的人,痛苦了三個月。 可憐的老斯瑪爾正午在大街上中彈倒下,害得我又增添了惡夢。在夢中,我老是見到那最後的異怪的圖畫——那本大部頭的家用《聖經》,竟由哪一個別出心裁的白癡攤開在瀆神的老頭的胸膛上,隨著那吃力的呼吸上下起伏,它的重量使那垂死的老人又多受一層痛苦的折磨。我們生就的是些怪人。這麼多人張著嘴同情地望著他,可就是沒有一個人具備這樣的常識,一個鐵砧要比那本《聖經》更雅致些,不至這樣具有諷刺性,殘忍的效果也可以大一些。好多晚上,在惡夢中,我在那本大書的重壓之下掙扎著,喘不過氣來。 在幾年中,我們遇到了兩三回悲劇,而倒黴的是我每一次都在近邊。有一個黑奴,為了一件小事觸犯了人,便被用鐵渣餅活活打死。我看著他死的。還有那個年輕的加利福尼亞州移民,給一個喝醉了的同夥用獵刀一刀刺了進去。我看見血從他胸中湧出來。此外還有那些粗暴的年輕的兄弟們和他們那個上了年紀的沒有什麼壞心眼的叔叔的事。其中一個兄弟把老人按倒在地,用膝蓋抵住了他的胸膛,而另一個兄弟則再三想用艾倫式左輪手槍打死他,可是手槍打不響。當然,我碰巧又在近邊。 再有那個年輕的加利福尼亞州移民的事。他喝醉了,想要在一個黑森森的、大雨欲來的夜晚,單身一人去襲擊「韋爾斯人的住宅」。那房子坐落在霍裡岱山的半坡上,就只住著一個有相當身分的可憐的寡婦和她那沒有過錯的女兒。那闖進去的惡漢一嘴下流的吼叫,粗俗地尋釁和淫穢的胡話,把整個村子都吵醒了。我和另一個夥伴——大概是約翰·布裡格斯——上去看看,聽聽。那個人的身影,還影影綽綽地能看得見。兩個女人在門廊裡,在屋頂的濃黑的陰影下,看不到她們,但是聽得見那個歲數大的女人的聲音。她把老式的滑膛槍上好了彈丸,警告那個人說,要是她數到十,他還站在原地不走開,就要他的命。她開始慢慢地數,他就大聲笑。數到「六」,他不笑了。接著,在一片寂靜中,一個堅定的聲音數下去,「七——八——九——」一陣長長的停頓,我們氣都不敢透……「十!」黑夜裡噴出一道火光,那個男的胸膛被打得滿是窟窿倒下了。接著,大雨傾盆,雷聲隆隆,正等候著的全鎮的人在電光閃閃中像一群群螞蟻一般爬上山坡。這些人看到了其後的情景;我看到了整個過程,心滿意足了。我轉回家,準備著做夢去。我的設想並沒有落空。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