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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人人都討厭「做黑人買賣的人」。他被看作一種徒具人形的惡魔,把無依無靠的可憐蟲買下來,趕進地獄去——因為不論是我們白人或者黑人,都認為南方的種植園根本就是地獄。無法用更溫和些的名詞來形容它。如果威脅說要把他賣給「大河下游」,還不能叫一個倔強的黑奴屈服的話,那就沒有其他方法能叫他屈服了——他這樣就無可救藥了。可是我也記得,有一回,一個白人,光只為了一件小小的罪過,就殺死了一個男的黑人,而仿佛誰也沒有把這當作一回事——這是指那個奴隸的被害說的——至於對那個奴隸的主人,人們反倒不無同情,認為他被奪去了一項值錢的財產。而當事人卻是一個不足道的人,根本賠償不起這項損失。

  人們普遍認為,奴隸制度必然的影響是使生活在奴隸制度下的人變成冷酷的人。我看並沒有這樣的影響——一般來說並沒有。據我看,就對待奴隸制度這件事來說,足以使每個人的人性麻木起來,不過事情就此而止了。在我們鎮上,並沒有什麼冷酷的人——我是說,和其他國家類似的市鎮相比,不見得更多些。拿我的經驗來說,冷酷的心在任何地方都是稀少的。

  【第八章】

  我四歲半開始上學。在早先那個時候,密蘇裡沒有公立學校,只有兩所私立學校——學費是每人每週二角五分,至於能否收到,那就看你的本領了。霍爾太太在大街南頭一間小小的圓木屋裡教學生。薩姆·克羅斯先生在山坡上木板房的校舍裡教年紀大一些的人。我被送到霍爾太太辦的學校去,這離現在已有六十五年以上(寫於一九〇六年——原編者注)。可是我還清清楚楚記得在那間小小的圓木屋裡最初的一些日子——至少第一天的一件插曲我還是記得的。我破壞了一條校規,並受到警告,不得再犯,第二次再犯時要挨鞭子。不久,我又犯了校規,霍爾太太要我出去找一根枝條來。她把這個任務指派給了我,這叫我很高興,因為我自以為能比別人更審慎地找到一根適宜於這個場合的枝條。

  在爛泥漿裡,我找到了一個箍桶匠用橡木刨出來的那種舊式的木塊,寬兩英吋,厚四分之一英吋,一頭彎曲處有點兒鼓起來。附近還有些新刨的木塊,不過我取了這一塊,雖然有點兒爛了。我拿到了霍爾太太那裡,遞給了她,恭順地站在她面前,仿佛像是存心爭取她的好感與同情。可是這樣的希望並沒有能實現。她大大不以為然地一面望望我,一面望望那刨下來的木塊,然後喊了我的全名塞姆·朗赫恩·克列門斯,也許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人家把我的名字符串成一行地一齊叫出來——還說,她真替我害臊。到後來,我才懂得,老師叫一個小孩的全名的時候,這就意味著出了事了。她說,像枝條這樣的事,她得指派一個判斷力比我強一點的人去幹。當時曾有多少張面孔煥發出光彩,都希望能被指派去幹這件事,今天回想起來,還令人感到難過。吉姆·鄧拉普被指派到了,後來拿著他揀的枝條回來了。我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個行家。

  霍爾太太是一位中年的新英格蘭太太,她那一套派頭是新英格蘭式的。她開學第一課總是以祈禱和讀一章《新約》開始。她還扼要地把這一章解釋了一下。有一次解釋的時候,講了原書所說的「祈求,你就會得到」。她說,不論誰,只要祈禱時是真心實意的,就不用懷疑祈禱會得到允准。

  我對這個說法印象極深,對祈禱能提供這樣好的運氣非常高興,這也許是我平生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我就想試它一試。我對霍爾太太是深信不疑的,對祈禱的結果也並沒有什麼懷疑。我祈禱能得到一塊薑餅。瑪格麗特·庫納曼,一位烤麵包師傅的女兒,每天早上帶一塊薑餅到學校。過去,她總是不讓人看到她那塊薑餅,可是我祈禱完畢後一看,就見到了這塊薑餅,一伸手就可以拿到,而她卻正張望著別處。在我的一生中,祈禱後就可以靈驗,是從來沒有過的。我還是一個改宗者。我的欲望委實沒有止境,到那個時候為止,老是感到滿足不了。不過我總是希望能滿足欲望,擴大欲望,特別是如今已經找到了訣竅。

  不過這種夢想,如同生活中所迷戀的別的夢想一樣,根本是虛妄的。後來兩三天內,我的祈禱雖然和鎮上別的人一樣虔誠,可是毫無結果。我發現,祈禱再靈驗,也不能把那塊薑餅再一次往上拿起來,我就得出了結論:一個人如果一心想著薑餅,眼睛盯著薑餅,就不必在禱告上面費什麼功夫。

  一定是我的行動舉止有些什麼東西叫我媽媽不安,她把我叫到一邊,非常擔心地盤問我。我不大願意向她透露我身上發生的變化,因為告訴她,使她這樣慈祥的心感到難過,我會很痛心的。但後來,我終於一邊流淚,一邊向她承認說,我已經不再是個基督徒了。她非常傷心,問我為什麼。

  我說,我認識到自己只是為了得到好處才做個基督徒,想到這一點,我就難過,這太卑鄙了。

  她把我抱入懷內,安慰我。我從她的話語裡得出這樣的意思,要是我能繼續保持這個樣子,我是不會孤獨的。

  我媽媽老是為我操心。不過據我看,她也樂意這樣做。拿比我小兩歲的兄弟亨利來說,她就根本不操心。依我看,要不是我在另一方面給她提供一些調劑與變化,那麼,以亨利那樣的德行。老實、聽話,也太單調了,只會成為她的負擔。我是一貼補藥,對她有益處。過去,我從未想到這一點,現在我認識到了。我從沒有看見亨利對我或對任何人做過什麼壞事——不過他經常做些正當的事,給我造成了很大損害。他有責任彙報我的所作所為,而當我理應彙報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沒有這樣做的時候,他卻忠實地履行了那個義務。他是《湯姆·索耶》中的席德。不過席德不就是亨利。亨利是比席德高尚得多。好得多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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