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克·吐溫 > 馬克·吐溫自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


  像這類替受虐待的動物說話的事,在她一生中是普通的事。一定是她的態度沒有衝撞過人,一定是她的好心腸是雪亮透明的,因為她總能達到目的,並且對方總是對她禮貌有加,常常善意地誇獎她。對不會說話的各種各樣的動物來說,她是它們的朋友。憑了某些微妙的跡象,那些無家可歸、遭人追趕、搞得一身髒、惹人討厭的貓,一眼就看中了她,認定她天生會庇護它們——就跟著她走進她家裡。它這種本能並沒有搞錯,它就像浪子一樣受到了寵愛。在一八四五年,我們一度有十九隻貓。其中沒有一只有什麼優良的品性,或者有什麼長處,就只是通常的那樣,運氣不好就是了。這些貓對我們大家都是相當大的負擔——包括我媽媽在內——不過,它們運氣不好,而這就夠了,就得讓它們待下去。這比家裡一隻得寵的動物都沒有,總要強一點。孩子們總得有些什麼動物玩玩才行啊。不過,把動物放在籠子裡,這在我們家是不准許的。一隻被囚禁的動物,那是絕對不行的——我媽媽甚至不允許妨礙一隻老鼠的自由。

  在密蘇裡州的小鎮漢尼巴爾,當我還小的時候,人人都窮,可就是體會不到窮;人人都愉快,都能體會得到愉快。社會上有等級——上等人家的、沒有地位的人家的和沒有家的。誰都認得誰,誰都和和氣氣的,沒有誰故意擺什麼架子。可是等級界限還是劃得清清楚楚的。每個等級的社交生活總限於同一個等級。這是一個小小的民主社會,洋溢著自由、平等和七月四日精神,而且很真誠,但是你也覺察到,貴族式的病毒還是有的。這是有的,並且誰也沒有出來責難,或者認真想一想存在這種東西是多麼不合理。

  ①七月四日:美國獨立革命紀念日暨國慶節。

  依我看,這種情況主要是因為那種環境,也就是鎮上的居民是從奴隸州來的,並且在他們新的家裡還保留著奴隸制度。我的媽媽,生性慈悲,富於同情心,無意做什麼貴族,可是憑了她的教養,她總還是一個貴族。也許很少人認識到這一點,因為我想這與其說是一種原則,倒不如說是一種本能。因此它的外在表現往往是偶然性質的,而不是故意的,也並非經常性的。不過我認識到這個弱點所在。我心底裡知道,她引為驕傲的是:蘭頓家的人,即現今的德拉姆伯爵們,他們擁有他們家的土地達九百年之久。當年諾曼征服者過來改變英格蘭血統的時候,他們是蘭頓古堡的封建領主。在當時,她的祖先們地位顯赫。我爭論說——不過我說得比較委婉曲折一些,因為對待這類莊重的事,人們非得謹慎不可,絕不能性急——由於世襲而擁有一片土地達九百年,這沒有什麼好值得稱道的。聰明也好,愚蠢也好,這誰都做得到。值得驕傲的只是世襲罷了,如此而已,豈有他哉。因此,她引以為驕傲的不過是從世襲傳下來的東西罷了,這和典押傳下來的東西相比沒有什麼兩樣。而我自己的祖先則不然,是高人一等的,因為曾有那麼一個祖先——一個克列門斯——他幹過點兒什麼,幹過了對他極有聲譽而對我則引為得意的事。那就是,他是審判查爾斯第一,並把他交給劊子手的那個法院的成員。

  ①原為北歐的諾曼人,十一世紀在征服者威廉的率領下侵入英國,故稱諾曼征服者。

  表面上,這是開玩笑,骨子裡卻不是的。我對那個祖先非常尊敬,而且這種尊敬心理與年俱增,而不是日益衰退。在消滅他那個時代頭戴皇冠的騙子這方面,他是出過力的。不過我該給我媽媽說句公道話,只要不是有家裡的人在場,我從沒有聽到她提到過她那個光榮的祖先。因為她畢竟還有美國人的那種優良的精神的。不過拿我認識的蘭普頓家其他一些人來說,就不一樣了。塞勒斯上校是個蘭普頓人,也算是我媽媽的一個近親。當這個喜歡裝闊的可憐的老人活著的時候,一個陌生人很容易從他嘴裡聽到一件早先的事,如「我們這一支最早的祖先」,而且是裝作完全不值一提的樣子,在無意中偶然說出來的。當然就引起了追問,這也就正中下懷。接著就得講那段不幸歷史的全部經過,蘭頓的後嗣怎樣對那種愚蠢的欺騙——也就是世襲的貴族制——深惡痛絕,在大約一百五十年前來到這個國家,結了婚,住在荒漠的偏僻的去處,與世隔絕,生下了後來一代美國繼承人的祖先。而在國內,在英國,人家認為他已經死了,他的爵位與財產也就轉讓給了他的兄弟,那個篡奪者,也是今天那些非法篡奪者的始作俑者。然後上校往往故意以謙恭的口氣提到當時可以要求成為繼承人的——他那個遠房堂兄——還一本正經地稱他為「伯爵」。

  「伯爵」是個有才能的人,要不是生的時候遭到了不幸,是可能有所作為的。他是一個肯塔基人,一個好心人,不過他沒有錢,也沒有時間去賺錢,因為他的全部時間都用在讓我和我們一族其他一些人給他提供經費,好讓他為他的繼承申請在上議院裡得到通過而爭鬥。所有的文件,所有的證明,他全有。他相信他准能贏得勝利。這樣,他就在夢想中度過了一生,終身貧困,有時候簡直無以為生,最後在遠離家鄉的地方死去,由一些陌生人從醫院裡抬出來下了葬。這些陌生人並不知道死者是個伯爵,因為他的樣子不像伯爵。那個可憐的人經常簽名為「德拉姆」,並且為此而責怪我投共和黨的票,因為那個党是非貴族化的,因而也就是非蘭普頓式的。而與此同時,又會有別的激烈的維吉尼亞州人,即我們這一族的另一支的子弟來信,為了這同一次投票的事責怪我——理由是共和黨是貴族政黨,作為一個把國王處死者的子孫,跟這些野獸勾結在一起,很不恰當。所以我常常但願自己從沒有什麼祖先才好,因為這些人給我的麻煩實在太多了。

  正如我所說的,我們生活在一個蓄奴的社會裡。黑奴制死亡的時候,我媽媽跟它天天接觸已有六十個年頭了。不過,即使以她那樣仁慈和富於憐憫心,我怕她也並沒有意識到,奴隸制是赤裸裸的離奇怪誕的,不正當的強取豪奪。她從未在教堂裡聽到有人攻擊它,反而倒是千百次地聽到人家為之辯護的話,把它神聖化的話。她耳朵裡聽慣的是《聖經》上肯定它的話。至於《聖經》上如果有什麼表示反對它的話,她反正從沒有聽到牧師們說過。就她的經驗來說,所有聰明的人、善良的人以及有聖職的人,全都深信,奴隸制是對的。正當的、神聖的,是上帝所寵愛的,也是奴隸們自己應該日日夜夜感恩的。很明顯,教育與社會環境能夠完成奇跡。我們的奴隸照例是信服的,滿足的。專制政體下比他們聰明得多的奴隸們顯然也是這樣的。他們崇敬他們的主人,也就是君王與貴族,並不以身為奴隸為恥——這種奴隸對奴隸制的本質視而不見,相比起來,他們比我們的黑奴還要低賤,因為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由於順從而變成奴隸,要比被迫淪為奴隸更加卑鄙——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不過,在漢尼巴爾一帶的奴隸制度,並沒有什麼東西會激起人們那種正在瞌睡狀態中的本能。那是一種溫和的家務勞動的奴隸制度,並不是殘暴的種植園那一套。虐待的事情是少見的,也是極不得人心的。把一家奴隸拆散開,賣給幾家主人,那是人們所不喜歡的,因而也是不常有的,除了要結算家產時算是例外。我不記得我曾在那個鎮上見過奴隸拍賣。不過我疑心,由於這樣的事是常見的現象,並非不常見因而會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清晰地記得我曾見到有十來個男女黑人給用鐵鍊拴在一起,成堆地躺在水泥地上,等著被運往南部奴隸市場上去。我見到了人世間最悲慘的臉。用鐵鍊拴在一起,那不可能是常見的景象,不然的話,它不會給我留下這麼強烈。這麼持久的印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