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克·吐溫 > 馬克·吐溫自傳 | 上頁 下頁


  除了這筆錢以外,我爸爸那一回很有見識的投資,如果有一分錢進項的話,我反正是記不得了。不,我把一個細節給忽略掉了。它為我提供了塞勒斯和一本書的背景。憑了我那半部書,我進了一萬五千元錢,也許是兩萬元。恰好是一塊錢左右一英畝。這好怪啊。我爸爸投資的時候,我還沒有生,因此他不是故意偏心的。可是我是我家裡唯一受惠的人。下面我有時候還會再講到這片田地,因為在一代以上的歲月裡,它曾這樣、那樣地影響了我的一生。每當情況顯得黑暗的時候,它就浮現出來了,並伸出了塞勒斯的滿懷希望之手,鼓舞我們說:「不用怕——相信我——等一等。」它鼓舞著我們在四十年中盼啊,盼啊,而最後卻拋棄了我們。它抑制了我們的能力,把我們變成了專愛幻想的人——夢想家,懶漢。明年我們總會發財——不用幹活。生來就窮是好事;生來就富也是好事——這些都是有益的。可是生來就窮而又有希望變富啊!沒有這種經歷的人,想像不到這是多大的禍害。

  【第七章】

  我媽媽一八九〇年十月死的時候,已經八十八歲,真是高齡。對她這樣的人來說,這真是艱苦奮鬥的一生,因為她在四十歲時便身體虛弱,被認為患了不治之症,肯定活不久了。在我二十五歲以前那段時間裡,我對她很瞭解,不過在這以後,我要隔好久才見到她一回,因為住的地方有好幾天的路程。我並不準備專門寫她,而只是談到她;不是給她寫正式的傳記,而只是從中引幾段事例;是對她的性格作探照燈式的一瞥,而不是對她的生平經歷作系統的展示。嚴格說來,她並沒什麼特別的經歷,但是她有個性,而且是優美、突出而可愛的個性。

  一個人的心靈所攝下的關於人們的千千萬萬張相片,結果會怎樣呢?對我這個最早、最親密的朋友,我用心靈攝下的成千上萬張相片,只有早年那很清晰、輪廓最分明的一張留了下來。這是四十七年前的事,當時她已是四十歲的人了,而我是八歲(寫於一八九〇年——原編者注)。她手挽著我,我們跪在我哥哥的床前,他比我長兩歲,屍體躺在那裡。她涕淚橫流,一邊還在嗚咽。這種無聲的哀痛也許對我來說是新鮮的事,因而給了我極強烈的印象——這個印象連同那個情景至今還留在腦際,使得那個情景顯得更強烈,更值得紀念。

  她體型瘦小,但心地寬宏——寬宏到對每個人的痛苦和每個人的幸福都裝得下。我發現她和我所認識的人之間的最大的區別,而且是明顯的區別是:人家只對少數幾件事有興趣,而她則一直到死那一天,對整個世界,對世界上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有強烈的興趣。終她一生,她從不懂得什麼叫做對事對人半心半意,或是劃一條界線,對有些事或有些人可以漠不關心。如果一個病人,不論對什麼事、什麼人都懷有熱烈的、永不熄滅的興趣(只除了對他自己),並且對他來說,一刻也不肯安靜,這樣的病人是疾病的最大敵人,也是難以征服的病人。我可以斷言,正是我媽媽的這種性格,使得她克享高齡,幾乎活到九十歲。

  她對人以及對動物的興趣是熱烈、親熱而善意的。她總有理由原諒人家,總有理由愛人家,即使是其中最兇惡的,即使她自己為此而受累,她也不在乎。她天生是無依無靠的人的貼心人和朋友。人家說,她雖說是長老會教友,卻可以哄騙得替魔鬼說好話。也曾經這麼試驗過。大家開始罵撒旦,一個個串通了的人接著罵開了,紛紛惡毒地咒駡,無情地鞭撻,在這場戲法中,那個絲毫不存懷疑心理的對象就掉進了圈套。她承認那些控訴都是對的,撒旦壞透了,是墮落了的,大家說得有理。不過,有誰能說他受到了公正的待遇呢?一個有罪孽的人不過是一個有罪孽的人,撒旦正是這樣的人,如同其他這類的人一樣。其他這類的人怎樣才能得救?光靠他們自己努力麼?不是的。——不然的話,誰也得不到拯救。除了他們自己微弱的努力以外,還得加上基督徒國家所有教堂裡無數顆憐憫的心每天發出的那種打動人心的,充滿了懇求、呼籲的祈禱。可是誰為撒旦祈禱呢?在十八個世紀中,有誰能有那種平平凡凡的人道思想,肯為那唯一最需要祈禱的人祈禱呢?我們這唯一的同伴與兄弟,正是他最需要朋友,卻偏偏一個都沒有。我們中間唯一的一個罪人,正是他理應享有那最崇高、最明白不過的權利,應該得到每一個基督徒日夜的祈禱,因為理由很樸素而無可非難:他是罪人中最高的罪人,他的需要是第一位的,也是最大的需要。

  撒旦的這位朋友是最溫柔的人,她那樸素的語言,自然而然地感人肺腑。只要是沒有防禦能力的人或者動物遭到了傷害或者羞辱,激起了她的憐憫與憤慨,她便成了說話最雄辯的人。很少是很尖銳而激烈的那種雄辯,而是文靜的,充滿了憐憫的,有說服力的,動人的雄辯。用詞這麼真誠。高尚而樸素,說得又這麼打動人心,我曾多次看到她贏得了那些不容易受感動的人表示贊許的眼淚。只要有什麼人或動物受到壓迫,她那屬￿女性的和屬￿纖弱體型的恐懼心理便退到後方去了,而她那戰士的品德便馬上沖到前方來。有一天,在我們村子裡,我看到一個邪惡的科西嘉人,我們鎮上誰都害怕的那個人,追趕著他家的大姑娘,沖過了一些小心謹慎的男公民身邊,手裡還拿著一根粗繩子,揚言說要把她捆起來。我媽媽給逃跑的人把大門開得大大的,接著非但沒有在她身後把門關上,鎖起來,而是站在門口,張著兩手,不許人通過。那個男人咒啊、罵啊,拿他那根繩子嚇唬她。可是她一點也不退縮,也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她只是站在那裡,罵他,羞他,嘲弄他,她說話時的聲音在街中央聽不到,可是對這個男人的良心,對他那沉睡著的男子漢的人性來說卻是發聾振聵的。他請求她原諒,把繩子給了她,賭神罰咒地說她真是他見過的最勇敢的女人,這樣就揚長而去,從此沒有再給她找什麼麻煩。在這以後,他們兩人成了好朋友,因為在她身上他找到了一個他一直在找的東西——一個不怕他的人。

  有一天,在聖路易,她走上街,把一個正在揮動鞭子抽打馬頭的趕車的粗漢子嚇了一跳。因為她一把奪下了鞭子,接著替那匹無意中惹了事的馬說好話。他終於承認是自己不好,並且主動提出一個他當然不可能信守的諾言,因為他不是那種料——承諾說他從此再也不會虐待馬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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