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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離開鹽湖城八小時後,一個摩門教牧師在一個小站上了車,他是一個和藹、親切、善良的人,一個任何陌生人一看見就會產生好感的人。他用樸實的語言講述了他的同胞的流浪生活與無人同情的辛酸遭遇,我永遠不會忘記他那淒涼的聲音。沒有哪一個佈道人的口才有這個流浪者那樣美好,那樣動人,他生動地描繪了第一批摩門教徒穿過平原,悲慘地掙扎著,走向他們的流放地,荒蕪的道路上佈滿墳場,灑滿淚水。他的話使我們極為感動,當談話轉到較輕鬆的題目,談論我們將經受考驗的這塊古怪的大地的自然景色時,大家都松了口氣。大家高高興興地討論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最後,這位乘客說道:

  「如果你願意聽的話,我給你講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有一次霍拉斯·格裡利經過這條路。離開卡森城時,他對車夫漢克·蒙克說,他已約好要在普萊塞維爾大學演講,急著要趕路,漢克·蒙克鞭兒甩得叭叭直響,車速快得怕人。馬車蹦蹦跳跳,顛簸得那麼凶,把霍拉斯的鈕扣全抖掉了,後來,他的頭撞穿了車頂篷,他就對漢克·蒙克大聲叫喊,請他趕得穩當點,說他不象剛才說的那麼急了。但漢克·蒙克答道:『坐好吧,霍拉斯,我會把你準時送到那裡。』——你們也敢打賭,他當然也及時趕到了,可他還剩下些什麼喲!」

  在拉格鎮前面十英里處,我們看見一個可憐的流浪漢,躺在地上奄奄待斃。他已走得筋疲力竭,實在拖不動腿了。饑餓和疲乏壓垮了他。把他丟在那裡不管實在不仁道。我們給他付了去卡森城的車錢,把他抬上車。過了好一陣子,他才顯得還有口氣。我們給他按摩,把白蘭地灌進他嘴裡,最後才使他慢慢蘇醒過來。然後,我們又喂了他點東西,漸漸地他似乎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感激的心情使他的目光柔和起來。我們整理了郵包床,用我們的衣服給他墊在頭下,讓他躺得盡可能舒服些。對此他感激不盡,仰視著我們,用虛弱而顫抖的聲音誠懇地說道:

  「先生們,我們素不相識,你們卻救了我的命;雖然我無力報答,但我想至少可以使你們漫長的旅行輕鬆一會兒。我想你們還不熟悉這條路,而我卻了如指掌。在這方面我可以告訴你們一件十分可笑的事,如果你們願意聽的話。霍拉斯·格裡利——」

  我激動地打斷他的話,說:

  「可憐的陌生人,再講下去你有生命危險。我原來是個魁梧健壯的小夥子,但現在,你看見我是這麼個喪魂落魄的樣子,是什麼把我折磨成這副模樣的呢?就是你打算講的那件事情。那件陳舊乏味的軼事緩慢地卻是堅持不懈地耗盡了我的精力,弄垮了我的身體,吞噬了我的生命。可憐可憐我這悲慘的處境吧,只饒了我這一回,換個話題,講一講喬治·華盛頓的少年時代和他的小斧頭吧。」

  我們得救了,那個人卻沒有。他極力挺住,想把那件軼事留在腦中,結果死在我懷裡。

  現在,我明白了,我不應該對那整個地區最強健的居民提出這個請求,更不用說對這個只剩一層皮的人了。在太平洋之濱住了七年以後,我才知道,沒有一個乘客或車夫當著陌生人的面打斷了這個軼事而居然沒有丟掉性命的。六年間,我曾一次又一次地乘馬車翻越內華達和加利福尼亞山脈,那件不朽的故事我聽了四百八十一次或者四百八十二次。我還列了張單子。押車講,房東講,車夫必講,乘客偶爾講,地道的中國佬和遊蕩的印第安人詳細地講。同一個車夫在同一個下午對我講了兩三遍。它用從通天之塔傳到世間的各種各樣的語言對我講,還洋溢著威士忌、白蘭地、啤酒、香水、煙草、大蒜、洋蔥、蝗蟲的味道,人的子孫把這一系列東西吃喝進去,再把它們的各種風味加在這個故事上面。我對任何軼事都沒有象對這件聽的次數那樣多;我聞的各種軼事沒有象這件的味道那樣氣味雜七雜八。憑它的氣味,你根本不能認出就是這件軼事,因為每當你以為已經識別出了它的味道,它的味道又變了。貝亞德·泰勒描寫過這件古老的軼事,裡查森出版過;還有瓊斯,史密斯,約翰遜,羅斯·布朗以及所有在尤爾斯堡和舊金山之間的茫茫大道上任何一處落過腳的新聞記者都寫過這件軼事;我聽說它被收在猶太法典裡,我看見它以九種文字出版;有人告訴我在羅馬宗教裁判所裡經常使用;我現在遺憾地得知有人還要為它譜曲,我認為這樣做不對。

  大陸上的驛馬車消失了,馬車夫階級也不復存在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將這老掉牙的軼事遺贈給了他們的繼承人——鐵路制閘工和押運員。如果這些人還用這件事來折磨列車上的乘客,如同昔日許多人所受的折磨那樣,太平洋沿岸真正壯麗的東西就不再是約·塞密蒂國家公園和古杉,而是漢克·蒙克以及他與霍拉斯·格裡利的歷險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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