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克·吐溫 >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 | 上頁 下頁
七六


  我全身簌簌發抖。我正要立意跪下祈禱,但願能與過去那個孩子的所作所為一刀兩斷,重做一個新人。於是我雙膝跪下。可是啊,偏偏話到了口邊卻說不出來。為了什麼,話出不了口啊?企圖瞞過「他」,那是做不到的嘛。要瞞過我,那也是做不到的嘛。我深深地明白,為什麼那些話說不出口來。這是因為我的這顆心還不正啊;因為這顆心還有私心啊。

  這全因為我在玩兩面倒的把戲啊。我一面裝做要改邪歸正,可是在私下裡,在心底裡,我卻黏住了其中最最大的邪惡不放。我試圖叫我的嘴巴說什麼我要幹正正當當的事,乾乾淨淨的事,還打算給這個黑奴的主人去信,告訴她他如今在那裡。可是在我心底深處,我知道那是在撒謊——而上帝也知道。你可不能對上帝撒謊啊——這個道理,我如今算是弄明白啦。

  我因此就心裡亂糟糟,可說亂到了極點,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到後來,我產生了一個念頭,我對自個兒說,我要把信寫出來——然後再看我到時候能不能祈禱。啊,這有多怪啊,我這麼一想,就仿佛立時立刻自己身輕得如一片羽毛,我的種種煩惱都一掃而光。於是我找來了紙和筆,既高興,又激動,坐下寫了起來:

  華珍小姐,你在逃黑奴傑姆現正在比克斯維爾下游英兩裡地被費爾貝斯先生逮住了,你如把懸賞金額給他,他會把他交還給你。

  赫克·芬

  我覺得挺痛快,覺得已經把罪惡洗滌得一乾二淨,這是我平生第一回有這樣的感覺。我知道,如今我能祈禱啦。不過我並沒有馬上就祈禱,而是把紙放好,坐在那裡思前想後——想到了這種種的一切終於能成如今這個樣子,這有多麼值得高興啊,而我又怎樣差點兒迷失路途,掉進地獄。我又繼續地想。想到了我們往大河下游漂去的情景。我見到傑姆正在我的面前,片刻不離,在白天,在深夜,有時在月夜,有時在暴風雨中。我們漂啊漂,說話啊,唱啊,笑啊。不過呢,不管你怎麼說,我總是找不到任何一件事,能叫我對他心腸硬起來。並且情況恰恰相反。我看到他才值完了班便替我值班,不願意前來叫我,好讓我繼續睡大覺。

  我看到,當我從一片濃霧中回來,當我在世仇械鬥那兒,在泥塘裡又見到了他,在所有這類的時刻裡,他是多麼興高采烈,總要叫我乖乖,總要寵我,總要想盡一切方法為我設身處地設想,他對我始終如一這麼好啊。最後我又想起了那一回的事:我對劃攏來的人們說,我們木筏子上有害天花的,從而搭救了他,這時他是多麼地感激,說我是老傑姆在這個世上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如今唯一的朋友。正是這個時刻,我碰巧朝四下裡張望,一眼看到了那一張紙。

  這可是個叫人左右為難的事啊。我把紙揀了起來,拿在手裡。我在發抖。因為我得在兩條路中選擇一條,而且永遠也不能反悔。這是我深深知道的。我認真考慮了一分鐘,並且幾乎屏住了氣考慮的,隨後我對自個兒說:

  「那好吧,就讓我去下地獄吧。」——隨手把紙給撕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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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幾段是馬克·吐溫的名篇。百年多來,從來是研究與評論的焦點之一。從全書的構思謀篇論,也可說是高潮所在,其峰迴路轉,奔向高潮的高超技巧,也使後人得益良多。作品中有關赫克的內心矛盾、天人交戰的心理描寫,既生動地描寫了赫克的高尚情操的勝利,也折射出了反黑奴制度的鬥爭在普普通通老百姓心中艱難曲折的勝利歷程。

  這可是可怕的念頭,可怕的話語啊,不過我就是這麼說了。並且我既然說出了口,我就從沒有想過要改邪歸正。我把整個兒這件事從腦袋裡統統趕了出去。我說,我要重新走邪惡這一條路,這是我的本行,從小就這樣長大的嘛。走別的路就不內行了。作為開頭第一件事,我要去活動起來,把傑姆從奴隸的境地給偷出來。要是我還能想出比這更為邪惡的主意,我也會照幹不誤。因為既然我是幹的這一行,那麼,只要有利,我便要幹到底。

  隨後我就琢磨著該怎樣下手。我在心裡盤算過好多條路子,最後定下了一個最適合於我的計劃。接下來,我認准了大河下游一處林木森森的小島,等到天一黑,我便把木筏子偷偷劃到那一邊去,把木筏子就藏在那裡,然後鑽進窩棚去。我睡了整整一個晚上,天濛濛亮前爬了起來,吃過了早飯,穿上了我那套現成的新衣服,把一些零星東西打成一捆,坐上獨木小舟,就劃到對岸去了。我在據我判斷是費爾貝斯家的下邊上了岸,把我的一捆東西藏在林子裡,接著把獨木舟灌滿了水,裝滿了石塊沉到了水裡去。沉下去的地方是我需要時能找到的去處,離岸上那家小小的機器鋸木廠,有四分之一英里地。

  隨後我就上了路。我走過鋸木廠的時候,看到了一塊牌子「費爾貝斯鋸木廠」。又走了兩三百碼,就走到了農莊了。附近沒有見到什麼人,儘管天已經大亮了。不過我對這些並不在意,因為我暫時還不想見到什麼人——我只想看看這一帶的地形。按照我原來的計劃,我本應該是從下游不遠的一個村子來的。因此我只是隨便看了一眼,就徑直往鎮子走去。啊,一到那裡,我第一個遇見的人卻是公爵。他正在張貼一張《王室異獸》的海報——只演三個晚上——跟早先一個樣。他們還是這麼死不要臉——這些騙子!我剛好跟他面對面,躲也躲不及了。我仿佛大吃一驚。他說:

  「哈——囉!你從哪兒來啊?」隨後他仿佛很高興、很關心的樣子說,「木筏在哪裡啊?——把它藏在一個好地方了麼?」

  我說:

  「哈,這正是我要問你大人的呢。」

  他就顯得不那麼高興了,他說:

  「你問起了我,這是什麼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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