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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第三十一章

  從這以後,我們沒有在任何哪一個鎮上停留過。一天又一天,一直往大河的下游漂去。如今我們到了氣候暖和的南方了,離家已經很遠很遠了。我們逐漸見到了生著長長蘚苔的樹木,蘚苔從樹椏上垂下來,仿佛象長長的白鬍子似的。我平生第一回見到這樣生長的樹木,這樣,樹林子就帶上了莊嚴、慘淡的色彩。這兩個騙子以為他們如今已經擺脫了危險,又想到了要到村子裡去表現一番了。

  他們的第一下子就是搞了一次戒酒演講。不過他們從中撈到的錢還不夠他們醉一回的。隨後在另一個村落,他們辦了一所跳舞學校,不過他們對舞蹈的知識並不比一隻袋鼠更高明。他們剛開始練舞步,公眾便跳將進來,把他們轟出了鎮子。還有一回,他們想教朗誦,不過他們教了沒有多久,聽眾便起來把他們痛駡了一頓,他們只好逃之夭夭。他們也曾幹過傳教、講道、治病、催眠、算命,樣樣都幹了一下,可就是命運不濟。所以最後不得不快要窮死了,整天躺在木筏子上。木筏子一路往下漂去,他們一路想啊,想啊,有時候整整半天,不則一聲,神情暗淡而絕望。

  臨了他們起了某種變化,兩個傢伙把腦袋湊在一起,在窩棚裡交頭接耳、談機密的話,有時一談就是兩三個鐘頭。傑姆和我開始不安起來。這樣的一種光景,可不是我們所喜歡的。我們斷定,他們這是正在策劃什麼比往常更加惡毒的主意。我們猜來猜去,最後我們斷定他們是想闖進什麼一個人家的家裡,或者哪一家店鋪裡,或是想搞偽鈔的生意經,或是別的什麼玩意兒。所以我們嚇得不輕,我們商定了,走遍天下,也決不跟這樣的胡作非為沾上一點點兒的邊。並且講定,只要一有機會,我們就會給他們一個冷不防,馬上溜開,把他們甩掉。一天清早,我們在離一個又小又破,叫做比克斯維爾的村落兩英里路的地方,找到了隱藏木筏的安全去處。

  國王上了岸。臨走時說,他到鎮上去,去到處嗅嗅情況,看有沒有人得到過《王室異獸》的風聲。還招呼我們在他走後躲起來,(我這時對自個兒說,「你是說,去看有哪家人家好下手去搶吧。等到一搶完,你們轉回來的那個時刻,可就不知道我和傑姆、還有那木筏子哪裡去啦——到那時候,你就只好乾瞪眼,無計可施啦。」)他還說,要是中午時分他還沒有回來,那我和公爵就該知道,那就是一切平安無事,我們就可以前去會合了。

  於是我們便在木筏上等著。公爵焦躁不安,脾氣不好。他動不動就責怪我們,仿佛我們一無是處,連一點點兒小事都要找岔兒。事情很明顯,他們正在醞釀著什麼玩意兒。到了中午,還不見國王的影子,這叫我挺高興的。我們的生活好歹能有點兒變化嘛。——也許是有個機會搞點兒盼望著的變化吧。於是我和公爵往村子裡去,四處尋覓國王的蹤跡。後來在一家下等酒館的後邊房間裡找到了他。他已經喝得醉醺醺,一些遊手好閒之徒正在拿他開玩笑。他呢,正使勁一邊罵人,一邊唬人,醉得路也走不成,對人家更無還手之力。公爵呢,就罵他是個老傻瓜,國王也馬上還嘴,乘他們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刻,我便溜出了酒館,撒開腿就跑,活象一隻小鹿沿著河邊大路往前飛奔——因為我看到機會來啦,我下定了決心,從此以後,他們要是想再見到我和傑姆,那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啦。我奔到了那裡,幾乎連氣都喘不應,可是心裡是滿心高興的。我大聲地叫:

  「放開木筏,傑姆,我們這回可好啦!」

  可是沒有人應聲。窩棚裡也並沒有人鑽出來。傑姆已經不在啦!我再一次大叫一聲——又叫——再叫,又奔到林子裡,一邊使勁吆喝,一邊尖聲叫喚,可是一無用處,——老傑姆已經不在啦。於是我坐了下來,一邊哭喊。這是我由不得自己的。不過我不能老是坐等啊。我立刻走到了大路上,一邊思量該怎麼辦才好。我遇見一個男孩正在路上走,我問他有沒有見到一個外地來的黑奴,穿著得是如何如何的。他說:

  「見到的。」

  「在哪裡?」我問。

  「在下面西拉斯·費爾貝斯那邊,離這裡兩英里地。他是個逃亡的黑奴,人家把他給逮住啦。你是要找他麼?」

  「我才不是要尋找他呢!我是在一兩個鐘頭以前在林子裡遇見他的。他說,要是我叫喊起來,他就開我的膛——還叫我躺著別動,耽在原地,我就照著他的話做。就這樣,一直耽在那一邊,不敢出來。」

  「啊,」他說,「你不用再害怕啦,因為人家已經把他逮住了。他是從下邊南方什麼地方逃出來的。」

  「人家把他逮住,這可是一筆好買賣啊。」

  「是啊,我看是這樣!人家出兩百元大洋的懸賞呢。這正是如同在大路上撿到的一筆錢啊。」

  「是啊,真是這麼一回事——我要是大人的話,這筆錢就歸我的了,我是第一個看到他的呢。到底是誰把他抓住的?」

  「是一個老傢伙——一個外鄉人——他才只要了四十塊錢,就把得懸賞的機會賣給了人家,說是因為他有事非得往上游去不可,不能多等了。你想想看吧!要是我的話,等七年我也幹啊。」

  「我也是這樣,一點兒也不差,」我說。「不過,既然他以這麼便宜的價錢便賣掉了,可見他的這個機會也許不過值這個價罷了。也許其中有點兒什麼曲折吧。」

  「可是這是實情——事情一清二楚。我親眼看到了那張傳單。傳單上把他的所有情況都說得詳詳細細——把他描繪得簡直象給他畫了一幅畫,還講了他是從哪一家莊園逃出來的,是在新良斯①下游那邊的。不,錯不了,這筆投機買賣不會出差錯,不用擔心。喂,給我一口煙葉子嚼嚼,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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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密西西比河入海處的大城市,也是拍賣黑奴的中心。

  我沒有,他也就走開了。我走到了木筏上,在窩棚裡坐著前思後想起來。但是總想不出個道道來。想得頭也發疼了,可就是找不到擺脫困境的辦法。經過了這麼一段長途跋涉中的種種辛苦,在這一段時間裡,我們又如此這般地為這兩個流氓殫精竭力,卻落得個白辛苦一場,什麼樣的打算都砸了鍋,全都給毀了。這全只是因為這些人心狠手辣,竟然使出了這樣的狡計,叫他再一次成為了終身的黑奴,並且一個人孤單地飄泊在他鄉。而一切就只是為了四十塊大洋。

  我曾經心裡想,傑姆要是註定做奴隸的話,在家鄉做要比在外地強一千倍。在家鄉,他有家啊。為此,我曾經想,不妨由我寫封信給湯姆·莎耶,要他把傑姆目前的情況告訴華珍小姐。不過我很快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原因有兩個。她准定會發火,又氣又恨,認為他不該如此忘恩負義,竟然從她那兒逃跑。這樣,她會乾脆把他賣掉,再一次把他賣到下游去。如果她不是這麼幹,大夥兒自然會一個個都瞧不起忘恩負義的黑奴,他們勢必會叫傑姆時時刻刻意識到這一點,搞得他狼狽不堪、無地自容。

  並且再想想我自己吧!很快便會傳開這麼一個說法,說赫克·芬出力幫助一個黑奴重獲自由。這樣,要是我再見到這個鎮子上的隨便哪一個人,我肯定會羞愧得無地自容,願意趴在地下求饒。一般的情況往往是這樣的嘛。一個人一旦做了什麼下流的勾當,可是又並不想承擔什麼責任,自以為只要把事情遮蓋起來,這多麼丟人現眼啊。這恰恰正是我的情況。我越是想到這件事,我的良心越是受到折磨,我也就越是覺得自己邪惡、下流、不出息。到後來,我突然之間猛然醒悟了,認識到這明明是上帝的手在打我的耳光,讓我明白,我的種種邪惡,始終逃不開在上天的眼睛。

  一個可憐的老婦人平生從沒有損害過我一根毫毛,我卻把她的黑奴拐跑,為了這個,上帝正指引著我,讓我明白什麼都逃不過「他」那高懸的明鏡,「他」決不允許這類不幸的事再發展下去,只能到此為止。一想到這一些,我差一點兒就立刻跌倒在地,我委實嚇得不得了啦。於是我就想方設法,試圖為自己開脫。我對自個兒說:我從小就是在邪惡的環境中長大的,因此不能過於怪罪我啊。不過,在我的心裡,還有另一個聲音在不停地說,「還有主日學校哩。你本該到那兒去啊。要是你早去的話,他們會在那兒教導你的嘛,教導你說,誰要象我那樣為了黑奴所幹的這一切,是要下地獄受到永恆的烈火的熬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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