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克·吐溫 >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 | 上頁 下頁
四四


  他們就照我的話做了。他們一上筏子,我就開往一處沙洲。三五分鐘後,我們聽到遠處狗啊,人啊,吵做一團。從聲音聽來,他們是往小河浜來的,不過我們沒有看到他們。仿佛他們在那裡停了下來,轉了一會兒。在這個時間裡,我們愈走愈遠,後來就根本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了。等到我們離林子一英里多路,駛進了大河,一切平靜了下來。我們劃到了沙洲那邊,躲到了白楊樹叢裡,就平安無事了。

  兩人中有一個七十歲光景,也許更大些,禿頭,鬍子快白了。頭戴一頂寬邊軟呢帽,身穿一件油膩膩的藍色羊毛襯衣,一條破破爛爛的藍斜紋布舊褲子,褲腳塞在靴筒裡,背腰用家織的兩條背帶吊著——不,只剩了一條了。他胳膊上搭著一件藍斜紋布舊上衣,釘著亮堂堂的銅扣子,下擺老長①。兩人各提著一只用氊子做的又大又肥的舊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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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赫克不識燕尾服,才這樣形容。

  另一個人呢,有三十上下,一樣的窮酸打扮。早飯過後,我們躺下來閒聊。首先暴露出來的一件事,卻是這兩個傢伙誰也不認識誰。

  「你遇到了什麼麻煩啦?」禿頭問另一個人。

  「我在推銷一種去牙垢的藥水——這藥水確實能去掉牙垢,往往連牙磁也一塊兒去掉——不過,錯就錯在我不該多住了一個夜晚。我正要溜走的時候,半路上在鎮子的這一頭碰到了你。你對我說,人家正在追你,要我幫你一把,擺脫他們。我就對你說,我正遇到麻煩,自身難保,那就跟你一道溜之大吉吧。事情的全部經過便是這樣,——你的呢?」

  「啊,我正在那邊搞點兒重振戒酒運動的事,大致搞了個把星期。告訴你吧,娘兒們,不論大的小的,都挺寵我,因為我把那些酒鬼描畫得夠他們受的。一個晚上,我能得五六塊大洋——一人一毛,兒童、黑奴免收——生意好興隆。不料,昨晚上,有人到處散佈一個小道消息,說我私下裡藏著一罐子酒,自個兒偷偷地喝。今早上,一個黑奴叫醒了我,說人家正在靜悄悄集合起來,帶著狗,帶著馬,馬上要來聚齊。他們會先放我一碼,先走半個鐘頭,然後他們就追上我。追上以後,肯定要給我澆柏油,撒羽毛,騎木杠①。我沒有等到吃早飯就溜啦——反正我不餓②。」

  「老頭子,」那個年輕的說,「我看,我們兩個不妨來一搭一檔,你看如何?」

  「我不反對。你的行當——主要的——是什麼?」

  「就職業來說,是個打零工的印刷工人③。還幹點兒醫藥、演員——你知道吧,演悲劇。有機會時,搞點兒催眠和摸頭顱算算命。為了換換口味,也曾在歌唱——地理學校教過書,偶爾來次演講④,——哦,我能幹不少行當哩——多半是什麼方便就幹什麼,所以也算不上什麼職業。你的行當呢?」⑤「我幹的是行醫的,幹了不少時候。我的拿手好戲是『按手』——專治癌症,半身不遂,諸如此類⑥。我算個命還挺准的,只要有人替我把事情打聽個明白。傳道也是我的一行,還有野營會啊,巡迴佈道啊,等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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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文庫》本注:十九世紀美國盛行私刑,南方尤甚。將犯眾怒的人身上澆熱的柏油,上撒羽毛。另外有一種叫受刑的人騎在一根劈開的圓木尖利的一邊上,抬著遊街。這類私刑,往往造成重傷,甚至致死。

  ②喝了半夜的酒,故不餓。

  ③四處漂泊打零工的印刷工人。馬克·吐溫本人十八歲——十九歲時便當過印刷工人。

  ④當時的地理學校,把地理知識編成歌曲教學生唱,以便學生易記。

  ⑤諾頓版注:當時有關西部開發的作品中往往有行騙的流浪漢這類人物,馬克·吐溫的特色在於把筆下的兩個人寫得充分的個性化。

  ⑥當時南方落後、迷信,故有這種用禱告、念咒治病的。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後來那個年輕人歎了一口氣,說道:

  「可歎啊!」

  「你歎些什麼啊,」禿頭說。

  「我落得如此一個下場,墮落得跟這夥人為伍,想起來也可歎。」他用一塊破布頭抹抹眼角。

  「他媽的,這夥人有哪一點配不上你?」禿頭說。話說得相當不客氣。

  「是啊,是配得上我,也是我該受的。是誰把我從那麼高貴弄成這麼低賤?還不是我自己。我不責怪你們,先生們——不光如此,我誰也不怪,是我自作自受。叫冷酷的世界露出它的凶相吧。有一點我是清楚的——反正世界上總有我一塊葬身之地。這世界會照樣的轉,並且從我身邊把一切都奪過去——我愛的人,財產,一切的一切——可就是這一個它拿不走。有一天,我將長眠在那裡,並且把種種的一切忘得一乾二淨。我那破碎的心將永久安息。」他一邊又擦起淚來。「收起你那可憐見的破碎的心吧!」禿頭說,「你那顆可憐見的破碎的心朝著我們唏噓悲歎幹什麼呀?我們可沒有害過你啊。」

  「是的,我知道你們沒有害過我。先生們,我不是在責怪你們。我自己把自己從上面掉了下來,——是的,我咎由自取。我理當受難——完全活該——我決不哼一聲。」

  「從什麼地方掉了下來?你從什麼地方把自己掉了下來?」

  「啊,說來你們也不會相信。全世界也永遠不會相信——隨它去吧——一切無關緊要。我出身的那個秘密——」

  「你出身的秘密?你的意思是說——」

  「先生們,」那個年輕人非常莊嚴地說,「我現在向你們透露,因為我覺得我對你們是信任的。從出身的權利來說,我是一個公爵。」

  一聽見這話,傑姆的眼睛鼓鼓的。我看啊,我自己也如此。隨後,禿頭說,「不!你不可能是這個意思。」

  「是的。我的曾祖父,勃裡奇華特公爵的長子,在上世紀末,逃亡到這個國家來,好呼吸最純粹的自由的空氣。在這裡結的婚,死在這個國家,留下了一個兒子,而他自己的父親呢,也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候逝世的。已故公爵的次子奪取了爵位和財產——可那個真正的公爵、那個嬰兒,卻被拋在一邊。我就是那個嬰兒的直系後代——我才是名正言順的勃裡奇華特公爵。如今我就在這裡,形單影隻,被剝奪了高位的尊榮,遭到人家的追捕,冷酷的世界白眼相加,衣衫襤褸,心靈破碎,落難到與木筏子上的罪人為伍!」

  傑姆對他無限同情,我也如此。我們試圖安慰安慰他。不過他說,這於事無補,他不可能得到多大安慰。他說,要是我們有心認可他是公爵,那就會比任何其它的事更有價值了。我們就說我們有心,並且問他該怎麼一個做法。他說,我們該在對他說話的時候對他鞠躬,並且稱他為「大人」,或者說「我的爵爺」,或者「爵爺大人」——還說,如果我們光稱他為「勃裡奇華特」,他也不會介意。他說,那反正是一個封號,而不是一個人的姓名。還說,在吃飯的時候,我們應該有一個人在他邊上侍候他,還做些他希望他們幹的零星小事。

  啊,這好辦,我們就照辦了。吃飯的時候,傑姆自始至終站在邊上,侍候著他,還說,「大人,你來點這個,或者來點那個?」如此等等。旁人一看就知道他對這樣做挺滿意。

  不過那個老頭兒一會兒不作聲了——沒有多話要說的,對圍著公爵團團轉的吹捧那一套,仿佛不很舒服,好象他心裡有些什麼。所以到了下午,他開口了:

  「聽我說,畢奇華特,」①他說,「我真是為你難過極了,不過嘛,象你那樣落難的,你可並非是唯一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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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冒充的公爵自稱是勃裡奇華特(Bridgewater)公爵,老頭兒仿佛不經意,念成了畢奇華特(Bildgewater)公爵。畢奇華特,乃船艙裡的污水,又髒又臭,這是水上人家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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