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克·吐溫 >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 | 上頁 下頁
三七


  牆上掛得有畫——大多有關華盛頓、拉法耶特②和一些戰役的,還有「高原上的瑪麗」③,有一幅標明為「獨立宣言簽字式」。有幾張他們所說的炭畫,是一位已故的女兒親手畫的。她死的時候才只十五歲。她這些畫跟我過去見過的不一樣,大多比一般的要黑一些。其中一張畫的是一個婦女,身穿瘦長的黑衣裳,胳肢戴一頂又大又黑、象煤鏟似的遮陽帽,帽子上掛下來一張黑面紗。又白又細的腕子上繞著黑絲帶。一雙黑色的小巧的便鞋,活象兩把鑿子。她正站在一棵垂柳下邊,用右肘斜靠在一塊墓碑上,作沉思狀,另一隻手在另一側往下垂著,拿著一條白手帕和一個網線袋。畫的下邊寫著「誰料想,竟是一朝永訣。」另一幅畫,畫的是一位年輕姑娘,頭髮從四邊攏到頭頂上,在一把梳子前挽了一個結,象椅子靠背似的。她正用手帕捂著臉哭泣。她左手托著一隻死鳥,兩腳朝天仰臥著。這幅畫下面寫著「婉轉鳴啼,竟成絕唱。」在另一幅畫上,一位年輕的姑娘正憑窗仰望著月亮,眼淚沿著腮幫往下淌,一手拿著一封已經打開的信,信封的一頭還有黑色的火漆。她用力把帶鏈子、裝照片的雞心盒子貼在嘴上。畫下面寫著:「難道就從此長逝了麼?唉,長逝了啊,多麼傷心!」據我看,這些畫都畫得很好,不過,我仿佛不大喜歡這些畫,因為每當我心裡不痛快的時候,這些畫總叫我更加心神不定。每個人都為她的死而惋惜。因為她已經打算好要畫更多的畫,人們從她已經作出的貢獻,可知這損失有多大。不過我又估猜著,以她的脾性,在墳墓裡也許還開心些。人家說,她病倒的時候正在用力於她那幅最偉大的畫。她每天每晚祈禱的,便是能恩准她把這畫畫成功,可惜的是,沒有能如願以償。畫上是一位年輕的姑娘,身穿一件白色長袍,站在一處橋頭欄杆上,已經準備好,要縱身一躍。她秀髮披肩,仰望明月,淚流滿面。她雙臂抱在胸前,另有雙臂朝前張開,又另有雙臂伸向明月——原意是想要看一看,哪兩個雙臂畫得更好些,定了以後,便把其餘的給抹掉。不幸的是,正如我所說的,在她打定主意以前,突然逝世。家人如今把這幅畫掛在她臥室的床頭上。每到她的生日,他們在上面放了花。平時是用一塊小小的幔帳給遮了起來。畫上的年輕姑娘,臉又美又甜,只是胳膊太多了,我總覺得看起來有點兒象蜘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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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拉法耶特(1757—1834),法國將軍和政治家,美國獨立戰爭時,率軍援助美軍。

  ③指蘇格蘭大詩人彭斯著名的情人瑪麗·坎貝爾不少感傷性詩畫中的主人公。


  這位年輕姑娘生前有一本剪貼簿,把《長老會觀察報》上的訃告,傷亡事故和某些人默默地忍受煎熬的事蹟保留下來,還訴說自己的胸懷,寫下了詩篇。詩寫得好。有一首詩是為一個名叫斯蒂芬·道林的男孩不幸墜井而死寫的:

  悼斯蒂芬·道林·博茨君①

  莫非年輕的斯蒂芬病了?

  莫非年輕的斯蒂芬死了?

  莫非悲傷的人啊,正越加哀痛?

  莫非弔唁的人啊,在痛哭失聲?

  不,年輕的斯蒂芬·道林·博茨君,

  他遭到了的並非是這樣的命運,

  周圍的人固然哀傷得愈來愈深,

  他可並非因為病痛而喪身。

  並非百日咳折磨了他的身子,

  並非可怕的麻疹害得他斑斑點點佈滿身,

  並非是因為什麼病痛啊,

  這才奪去了斯蒂芬·道林·博茨君的令名。

  並非單相思啊,

  折磨了這長著一頭鬈髮的年輕人,

  並非胃部的什麼病痛啊,

  害得斯蒂芬·道林·博茨一命歸陰。

  啊,都不是的,你便流著熱淚傾訴。

  當你聽著我把他的命運細訴,

  他的靈魂已從這冷酷的世界逝去,

  只因他不幸墜落了井中。

  給撈起了,也擠出了肚子裡的水,

  可是痛哭吧,都只為遲了一步,

  他的英靈已經飛逝遠方,

  在那至善至偉的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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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諾頓版注:馬克·吐溫戲擬當時流行的哀傷詩體,他對這一類詩體很喜愛。

  如果說哀美琳·格倫基福特能在不滿十四歲時便能寫出這樣的詩來,那麼,以後,她若是不死,會寫出怎麼樣的好詩,那便是可想而知的了。勃克說,她能出口成詩,不用費力。她不需停下來深慮的。他說,她無意間一出手就是一行。這時,倘若她找不到能為下一句押韻的,她便把那一句抹掉,重新開始。她題目不限,不論你出了什麼題目,要她寫,她就能寫。只要是寫悲痛的便行。如果世上有一個男的悄然離去,或是一個女人死了,或是一個孩子死了,屍骨未寒,她便已把"挽詩"送來了。她把這些詩稱做挽詩。鄰居們都說,最先到場的是醫生,隨後是哀美琳,再後面是殯儀館裡的人殯儀館裡的人從沒有能趕在哀美琳前面的,除了一回,押死者惠斯勒這個名字的韻,多耽擱了些功夫,這才來遲了。從這以後,她大不如前了。

  她從來沒有怨天尤人,只是從此消瘦了下去,沒有能活下來。可憐的人,可已經下了很多次的決心,到她那生前的小房子去,找出她那本叫人傷悲的剪貼簿來閱讀啊。那是在她的那些畫使我感到心情鬱悶,甚至對她有些情緒的時候。我喜歡他們全家人,死去的,活著的,決不讓在我們之間有什麼隔閡。不幸的哀美琳活著的時候曾為所有的死者寫下壯麗詩篇,如今她走了,但是沒有什麼人為了她寫詩。這也許是件憾事吧。因此,我曾千方百計,要為她寫一首挽詩,可是,不知道怎麼搞的,詩總是寫不出來。哀美琳的這間房間,家裡人總是收拾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保持著她生前喜愛的那個樣子。從沒有人在這間房間裡睡過。老太太親自照料著這間房間,雖然她身邊的每一處都是女奴。她常常在這裡做針線,閱讀她的那本《聖經》。

  至於說到那間大廳,一扇扇窗上都掛著漂亮的窗簾。是白色的,上面畫著畫,象一些城堡,藤蘿在城牆上往下垂;象走下河邊飲水的牛群;等等。大廳裡還有一架小小的舊鋼琴。我估猜,鋼琴的裡面,准有不少的白鐵鍋吧。年輕的姑娘們唱著一曲「金鏈寸寸斷」①,彈著一曲「布拉格戰役」②,那是再悅耳也沒有了。各間房間裡的牆壁都是粉過的,大都地板上鋪了地毯。這座房子在牆外一律粉刷得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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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為失戀者的悲歌。

  ②弗朗茲·科茨瓦拉的樂曲,馬克·吐溫於1878年首次聽到,認為是不成腔的作品。


  這是一座二合一的大屋子,兩所當中有一塊寬敞的空地,上面也有屋頂,下面也有地板,有時候在中午時分在那裡擺開一張桌子,委實是個陰涼、舒適的去處,沒有法子再好了。

  何況飯食既美味,又盡你吃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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