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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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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維德裡蓋洛夫醒了,從床上起來,大步走到窗前。他摸索著找到了插銷,打開窗子。風猛吹進他這間狹小的斗室,仿佛往他臉上和僅有一件襯衫遮蓋著的胸脯上貼了一層冷冰冰的霜花。窗外大概真的像個花園,看來也是個遊樂園;大概白天這裡也有歌手唱歌,也給人往小桌子上送茶。現在水珠卻從樹上和灌木叢上飛進窗裡,很暗,就像在地窖裡似的,所以勉強才能分辨出某些標誌著什麼物體的黑點。斯維德裡蓋洛夫彎下腰,用胳膊肘撐在窗臺上,已經目不轉睛地對著這片黑暗望了五分鐘了。黑暗的夜色中傳來一聲炮響,接著又是一聲。 「啊,號炮響了,河水暴漲了①」,他想,「到早晨水就會湧進低窪的地方,湧到街上,淹沒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裡的老鼠都會浮出水面,人們也將在風雨中咒駡著,渾身濕透,把自己的一些破爛兒拖到上面幾層去……現在幾點了?」他剛一這樣想,附近什麼地方的掛鐘仿佛竭力匆匆忙忙地滴答滴答地響著,打了三響。「哎喲,再過一個鐘頭就要天亮了!還等什麼呢?立刻就走,一直去彼特羅夫公園:在那兒什麼地方挑一個大灌木叢,叫雨淋透的灌木叢,只要用肩膀稍微碰一碰,就會有千百萬水珠澆到頭上……」他離開窗子,把它關上,點著了蠟燭,穿上短上衣、大衣,戴上帽子,手持蠟燭,走到走廊上,想找到那個不知睡在什麼地方一間小屋裡、一堆堆廢物和蠟燭頭之間的穿得破破爛爛的人,把房錢交給他,然後從旅館裡出去。「這是最好的時間,再也挑不到更好的時間了!」 -------- ①一八六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到三十日的夜裡,彼得堡下了暴雨,河水猛漲,曾鳴炮報警。海軍部大廈的尖頂上白天掛了信號旗,夜裡掛上了燈籠。 他在狹長的走廊上走了很久,一個人也找不到,已經想要高聲呼喊了,突然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一個舊櫥和門之間看到一個奇怪的東西,好像還是活的。他手持蠟燭,彎下腰去,看到一個孩子——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姑娘,不會更大了,她身上的那件小連衫裙已經濕透了,像一塊擦地板的抹布,她渾身發抖,還在哭泣。看到斯維德裡蓋洛夫,她似乎並不害怕,卻用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看著他,目光中流露出遲鈍的驚訝神情,間或抽泣幾聲,這就像所有孩子一樣,他們哭了很久,可是已經住了聲,甚至已經不再傷心了,卻還會偶爾突然嗚咽一聲。小姑娘的臉蒼白而憔悴;她凍僵了,不過「她是怎麼來到這裡的?這麼說,她是躲在這裡,一宿沒睡了。」他開始詢問她。小姑娘突然變得活躍了,用孩子的語言很快地含糊不清地說了起來。她說到「媽媽」,說是「媽媽打」她,還說有只什麼碗叫她給「打潑(破)了」。小姑娘說個不停;從她說的這些話裡勉強可以猜出,這是個沒人疼愛的孩子,她的母親大概就是這家旅館裡的廚娘,經常喝得爛醉,把她毒打了一頓,還嚇唬她;小姑娘打破了媽媽的一隻碗,嚇壞了,還在晚上就逃了出來;她大概在院子裡什麼地方躲了好久,一直淋著雨,最後偷偷地溜到這裡,藏在大櫥後面,在這個角落裡坐了整整一夜,一直在哭,由於潮濕、黑暗和害怕,渾身顫抖,為了這一切,現在她准又要挨一頓打。他把她抱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讓她坐在床上,給她脫去衣服。她赤腳穿著的那雙破鞋子濕淋淋的,仿佛整夜都站在水窪裡。給她脫掉衣服以後,他把她放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連頭都裹到被子裡。她立刻睡著了。做完這一切以後,他又憂鬱地沉思起來。 「瞧,又想多管閒事了!」最後他突然想,心裡有一種痛苦和氣憤的感覺。多麼荒唐!」他煩惱地拿起蠟燭,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趕快離開這兒。「哎呀,小姑娘!」他心中暗暗地咒駡著想,已經在開門了,可是又回來再看看那個小姑娘,看她是不是還在睡,睡得怎麼樣?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稍微掀開一點兒,小姑娘睡得很熟,很香。她蓋著被子,暖和過來了,蒼白的面頰上已經泛起紅暈。可是奇怪:這紅暈看上去仿佛比通常孩子們臉上的紅暈更加鮮豔、濃郁。「這是發燒的紅暈,」斯維德裡蓋洛夫想,這好像是酒後的紅暈,就好像給她喝了滿滿的一杯酒。鮮紅的嘴唇仿佛在燃燒,在冒熱氣,不過這是怎麼回事?他突然覺得,她那長長的黑睫毛仿佛在抖動,在眨巴著,好像抬起來了,一隻狡猾、銳利、不像小孩子的眼睛從睫毛底下向外偷偷張望,在遞眼色,似乎小姑娘並沒睡著,而是假裝睡著了。是的,果真是這樣:她的嘴唇張開,微微一笑;嘴角微微抖動,仿佛還在忍著。不過,瞧,她已經再也忍不住了;這已經是名副其實的笑,明顯的笑了;這張完全不像小孩子的臉上露出某種無恥的、挑逗的神情;這是淫蕩,這是風流女人的面孔,是法國妓女的無恥的臉。瞧,那雙眼睛已經毫不掩飾地睜開了,用火熱的、無恥的目光打量著他,呼喚他,而且在笑……在這笑容裡,在這雙眼睛裡,在這孩子的臉上這些下流無恥的表情裡,含有某種醜惡和帶有侮辱性的東西。「怎麼!一個五歲的孩子!」斯維德裡蓋洛夫喃喃地說,他真的嚇壞了,「這……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她已經把紅豔豔的小臉完全轉過來,面對著他,伸出雙手……「啊,該死的!」斯維德裡蓋洛夫驚恐地大喊一聲,對著她舉起手來……可是就在這時候他醒了。 他仍然睡在那張床上,還是那樣裹在被子裡;蠟燭沒有點著,窗子上已經發白,天完全亮了。 「整夜都在做惡夢!」他氣憤地欠起身來,覺得渾身無力;骨頭酸痛。外面大霧彌漫,什麼也無法看清。已經快六點了:他睡過了頭!他起來,穿上還在濕的短外衣和大衣。他在衣袋裡摸到了那支手槍,掏出來,擺正了底火;然後坐下,從口袋裡掏出一本筆記本,在最惹人注意的卷頭頁上寫了幾行大字。寫完又看了一遍,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陷入沉思。手槍和筆記本就放在那兒,就在胳膊肘旁。幾隻醒來的蒼蠅在桌子上那盤沒有吃過的小牛肉上慢慢地爬。他盯著它們看了好久,最後用那只空著的手去捉一隻蒼蠅。他捉了很久,弄得疲憊不堪,可是怎麼也捉不到。最後發覺自己在幹這種可笑的事,清醒過來,顫慄了一下,站起身,毅然走出了房門。 一分鐘後,他已經來到了街上。 乳白色的濃霧籠罩在城市上空。斯維德裡蓋洛夫在用木塊鋪成的又滑又髒的馬路上往小涅瓦河那個方向走去。他仿佛看到了一夜之間漲高了的小涅瓦河裡的河水,仿佛看到了彼特羅夫島、濕漉漉的小路、濕淋淋的草、濕淋淋的樹和灌木叢,最後仿佛看到了那叢灌木……他遺憾地去看一排房子,為的是想點兒什麼別的。大街上既沒碰到一個行人,也沒遇到一輛馬車。那些關著百葉窗、顏色鮮黃的小木屋看上去淒涼而且肮髒。寒氣和潮氣透入他的全身,他覺得身上發冷了。有時他碰到一些小鋪和菜店的招牌,每塊招牌他都仔細看了一遍。木塊鋪的路面已經到了盡頭。他已經來到一幢很大的石頭房子旁邊。一條身上很髒、冷得發抖的小狗,夾著尾巴從他面前跑著橫穿過馬路。一個穿著軍大衣、爛醉如泥的醉鬼臉朝下橫臥在人行道上。他朝這個醉鬼看了一眼,又往前走去。在他左邊隱約露出一個高高的瞭望台。「噢!」他想,「就是這個地方嘛,幹嗎要到彼特羅夫公園去?至少有個正式的證人……」這個新想法幾乎使他冷笑了一聲,於是他轉彎到×大街上去了。那幢有瞭望台的大房子就在這裡。房子的大門關著,門邊站著一個個子不高的人,肩膀靠在門上,他身上裹著一件士兵穿的灰大衣,頭戴一頂阿喀琉斯①式的銅盔。他用睡眼惺忪的目光朝正在走近的斯維德裡蓋洛夫冷冷地瞟了一眼。他臉上露出那種永遠感到不滿的悲哀神情,猶太民族所有人的臉上無一例外都陰鬱地帶著這副神情。有那麼一會工夫,他們倆,斯維德裡蓋洛夫和「阿喀琉斯」,都在默默地打量著對方。最後,「阿喀琉斯」覺得不大對頭:這個人並沒喝醉,可是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凝神注視著他,什麼話也不說。 -------- ①阿喀琉斯是荷馬的史詩《伊裡亞特》中最偉大的英雄。此處「阿喀琉斯式的銅盔」指消防隊員的銅盔。 「您為什麼,您要在這兒幹什麼?」他說,仍然一直一動不動,沒有改變自己的姿勢。 「啊,不幹什麼,老弟,您好!」斯維德裡蓋洛夫回答。 「這兒不是你要找的地方。」 「老弟,我要到外國去了。」 「到外國去?」 「去美國。」 「去美國?」 斯維德裡蓋洛夫掏出手槍,扳起板機。「阿喀琉斯」揚起了眉毛。 「您要幹什麼,這玩意兒,這裡可不是幹這種事的地方!」 「為什麼不是地方?」 「因為,你找錯地方了。」 「唉,老弟,這反正一樣。地方挺不錯;要是有人問起,你就回答,他說,到美國去了。」 他把手槍抵住自己右邊的太陽穴。 「您要幹什麼,這裡不行,這兒不是地方!」「阿喀琉斯」 突然慌了神,瞳孔變得越來越大。 斯維德裡蓋洛夫扳動了槍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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